星淵季風(fēng)初起的清晨,天空裂開灰紫色縫隙,碎石懸浮于深淵之上。地點在懸空浮島最邊緣的亂葬崗,這里沒有泥土芬芳,只有腐神血滲入巖層后散發(fā)的淡淡腥氣。
我是沈燼,三十余歲,殯儀館工人出身,現(xiàn)在干的是埋神的活。穿補丁麻布袍,腰間鐵鏟掛著九百九十九根銀釘,每根釘子都標著一具神尸的位置。右眼常年泛青光,像是夜里點不滅的鬼火,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是某次強行回放記憶被因果線絞斷的紀念品。
我已經(jīng)埋了八百七十二具神尸。沒人信死人會說話,但我信。我這本事像看盜版電影——畫質(zhì)模糊,還總卡頓。只要用這把鏟子碰尸體,就能快進倒帶,挖出他們最后一刻藏著的秘密。每人只能用一次,用完即焚。諸神怕死,死前總會藏東西,所以我埋得越深,知道得越多。
今天要埋的是第八百七十二具,一具無名神王殘軀,只剩半邊身子和一顆焦黑頭顱。風(fēng)沙大得邪門,剛挖的坑沒兩下就被吹塌。我蹲下,用鏟背壓實四周碎石,在坑沿釘了三枚銀釘穩(wěn)住結(jié)構(gòu)。這鏟子不是普通鐵器,啞婆婆教過怎么用它定魂壓煞。
尸體右手緊握成拳,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像是攥著什么不肯撒手。我拿鏟尖輕輕撬開手指,掌心躺著半截斷裂的銀絲綬帶,泛著冷光。這是神殿女祭司才有的標識,質(zhì)地特殊,千年不朽。
我盯著那截綬帶,心里有點發(fā)沉。女祭司不該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更不該死得這么悄無聲息。
風(fēng)里傳來哼唱聲。
一個女孩從沙塵中走來,赤腳踩在墓碑上,裙角干凈得不像走過荒墳。她懷里抱著個破陶罐,邊走邊晃,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送魂調(diào)》。那曲子我聽過,是我自己刻在三百具神棺底下的安魂詞,但被她唱得歪歪扭扭,像小孩玩過家家。
她是白璃,和我共用一塊墓碑的人。平時瘋瘋癲癲,總說罐子里裝了我的頭發(fā),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她拿來哄自己開心的小把灰。她喜歡使喚我挖坑,動不動就說“沈燼,那邊又塌了”“沈燼,快來埋這個”,語氣熟絡(luò)得像我們認識了一輩子。
可我記得清清楚楚,每次輪回重啟,她都會提前在我新墳旁立好墓碑,字跡工整,連我名字少那一撇都對得上。
她停在我剛挖的坑前,蹲下,把陶罐放在土堆上,歪頭看我:“你在找什么?”
“不關(guān)你事?!蔽野丫R帶收進袖口。
她笑,掀開罐蓋,露出里面一具焦黑的神王頭骨:“這不是你去年埋的嗎?他臨死前也在找東西?!?/p>
我皺眉:“你怎么知道?”
“我聽見他說的啊。”她眨眨眼,“他說‘不能讓那女人拿到碎片’,然后腦袋就炸了?!?/p>
我沒接話。她說的“女人”,多半就是這綬帶的主人??梢粋€癡傻少女,怎么知道神王死前說了什么?
我低頭看著那截銀絲,決定試試能力。完整尸體才能回放記憶,但執(zhí)念殘留的物品也能勉強觸發(fā),只是畫面更糊,卡得更厲害。
我把綬帶纏上鏟尖,閉眼催動能力。
眼前一黑,接著閃出斷續(xù)畫面——
高臺之上,女祭司跪著,雙手捧著一塊發(fā)光的碎片,嘴唇在動,像是在念咒語。她的瞳孔是青色的,和白璃的一樣。
畫面卡住,跳幀,再恢復(fù)。
一道身影走近,白袍染血,右手嵌著輪回盤碎片。他笑著,手里骨刀緩緩刺入女祭司脊背,動作輕柔,像在摘花。
“你太清醒了,不適合當容器。”他說。
然后抽出一節(jié)晶瑩如玉的骨頭,放入懷中。女祭司倒下時,眼睛還睜著,嘴型拼出兩個字——“沈燼”。
我猛地睜開眼,冷汗順著額角滑下。
是神父。賀蘭樞。
他殺了她,因為她說得太明白。而她說的最后一個名字,是我。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鏟子,青光在右眼里跳動。這能力只對我生效,活人從不信死人的話,所以我哪怕說出真相,也只會被當成瘋子。
白璃站在我身后,不知什么時候靠了過來,呼吸拂過后頸。
“看到什么了?”她問,聲音突然沒了之前的天真。
我沒有回頭:“你早就知道她是誰。”
“嗯。”她點頭,語氣平淡,“她是我上一世的引路人?!?/p>
我心頭一震。她從來沒提過前世。
“那你為什么裝傻?”我問。
她沒答,只是低頭擺弄陶罐上的紅繩,那下面系著我某次輪回遺落的工牌。風(fēng)吹起她的亂發(fā),露出別在發(fā)間的半截銀綬帶——和我手里這截,是一對。
“有些話不能明說。”她終于開口,“但你可以繼續(xù)挖。挖到第九百九十九具的時候,你會明白所有事?!?/p>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她眼神清明,像能看穿我每一層偽裝??伤x擇活得像個傻子,在墳堆里唱歌,在風(fēng)沙里跳舞,仿佛什么都不懂。
遠處浮橋盡頭傳來敲擊聲。
咚、咚、咚。
節(jié)奏緩慢,卻帶著催促意味。我抬頭望去,一個佝僂身影站在霧中,手持骨杖,一下下敲打石面。她是啞婆婆,浮島上唯一幸存的引魂人,臉上蒙著染血頭巾,露出的一只眼睛正泛著幽藍,那是感知到死亡執(zhí)念的顏色。
她不說一句話,但從兩千年前就開始等這一天。她教我用鏟子回放記憶,把真正的控制咒語刻在我鏟柄內(nèi)側(cè),卻從不解釋為何要這么做。
她敲了三下,轉(zhuǎn)身隱入濃霧。
我知道她在提醒:時辰快到了。
我重新蹲下,把那半截銀絲綬帶放進坑底,將神王殘軀推入其中,一鏟一鏟覆土。風(fēng)沙卷著灰粒打在臉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責問。
八百七十二座墳包整齊排列在我身后,像一道沉默的防線。
我埋的從來不是尸體,是錯亂的命運。每一次揮鏟,都在修正一個被篡改的結(jié)局。我不救人,也不救世,我只是不讓該死的人白死。
可這一次不一樣。
女祭司死前喊了我的名字。神父動手時嘴角帶笑。白璃裝瘋賣傻等了千年。而我,不過是在一次次輪回里重復(fù)送葬的工具人。
我摸了摸左手指尖的殘缺處,那里曾連著一根因果線,被硬生生扯斷。
“下次見面,”我低聲說,“我不再只是埋你?!?/p>
白璃坐在墓碑上晃腳,沒說話,只是把陶罐抱得更緊了些。
風(fēng)從星淵深處吹來,帶著遠古的低語。
我知道,有些死亡不該被掩埋。
而有些真相,必須用鏟子一寸一寸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