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滿的手指在回放鍵上懸了三秒，最終還是按了下去。錄音里那句“我一直沒補(bǔ)上”干巴巴地飄出來，像隔夜的茶，涼得徹底。她把耳機(jī)一把扯下來，甩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

“不是這樣……明明剛才還有的?！彼匝宰哉Z，聲音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情緒落地？我他媽連地在哪兒都找不到?！?/p>

她翻開筆記本，那行“節(jié)奏＞速度”被圈了三道，墨跡都快戳破紙背。可現(xiàn)在這玩意兒就像個冷笑話——她卡著節(jié)拍器練了兩個小時，眼淚卻比地鐵末班車還守時，壓根不肯來。

窗外黑得像塊燒糊的鍋底，整棟樓靜得能聽見空調(diào)管道里水流的咕嚕聲。她看了眼手機(jī)，凌晨一點(diǎn)十七分。訓(xùn)練區(qū)只剩她這一盞燈亮著，像個不聽話的夜游魂。

她重新戴上耳機(jī)，深呼吸三次，閉眼。

“我知道你要走……我也明白這一步不能停?！?/p>

剛說完第一句，眼皮就開始發(fā)燙，但她知道這不是感動，是疲勞。

“可昨晚我翻箱底……找你小時候的毛衣。”

手心出汗，喉嚨發(fā)緊，可眼淚呢？無影無蹤。

“發(fā)現(xiàn)扣子掉了兩顆……我一直沒補(bǔ)上?！?/p>

回放一響，她差點(diǎn)笑出聲：“完蛋，這哪是母親告別，這是客服機(jī)器人報故障。”

她摘下耳機(jī)，指尖冰涼，盯著桌角那杯早就涼透的水，突然覺得有點(diǎn)可悲。

“夏滿啊夏滿，你是不是就這點(diǎn)本事？”她對著空氣說，“連哭都哭不明白，還想演反派？演個悲傷的AI還差不多。”

門被輕輕推開。

她嚇了一跳，抬頭，崔十八端著兩個紙杯走進(jìn)來，眉梢沾著夜氣，T恤領(lǐng)口歪了半邊，頭發(fā)亂得像剛被貓撓過。

“我看這層樓就你這兒亮著?！彼岩槐瓱岫?jié){遞過來，“再熬下去，明天聲帶直接改唱電音?！?/p>

她接過杯子，暖意順著掌心往上爬。“你怎么還沒走？”

“我車鑰匙落在這兒了?！彼_椅子坐下，順手把另一杯豆?jié){往自己面前一擱，“順便看看有沒有人跟我一樣傻，半夜三點(diǎn)還在跟臺詞死磕。”

“我沒死磕，我在……精進(jìn)?！彼煊病?/p>

“哦，精進(jìn)到把自己熬成陰間主播?！彼沉搜垆浺粼O(shè)備，“又練那段？”

“嗯?！?/p>

“錄了幾遍？”

“不知道，七八十遍總有吧?！?/p>

崔十八點(diǎn)點(diǎn)頭，沒笑，也沒夸她努力。“你每次都想‘演’出那個母親？”

“不然呢？那是角色?！?/p>

“可你演的是‘我以為的母親’，不是‘你心里的那個’。”他靠在椅背上，語氣像在聊天氣，“唱歌最怕假腔，演戲也一樣。真情不在詞里，在你說不出口的地方。”

夏滿愣住。

“你剛才念‘翻箱底’的時候，手抖了一下?！贝奘酥钢氖种?，“不是因?yàn)榕_詞，是因?yàn)槟阆氲搅耸裁淳唧w畫面，對不對？”

她沒說話，但心跳快了半拍。

“說說看。”他輕聲問，“不是演，是講。就當(dāng)是我好奇，你媽那天，到底長什么樣？”

“……她穿了件米色風(fēng)衣?！毕臐M聲音低下去，“拉桿箱輪子卡在門檻上，她回頭說‘別送了，好好上學(xué)’。我就站在那兒，手里攥著她落下的公交卡?！?/p>

“然后呢？”

“然后她走了。門關(guān)上，我蹲下來，把公交卡塞進(jìn)抽屜最里面，再沒拿出來過。”

她說著說著，嗓子突然堵住，眼眶一熱，一滴淚毫無預(yù)兆地滑下來，砸在桌面上。

崔十八沒動，只是伸手，悄悄按下了錄音鍵。

“再來一遍?！彼f，“這次，不念臺詞，就講這件事。像跟我說故事一樣?！?/p>

她閉上眼，從頭開始。

“那天早上她收拾行李，一句話都沒多說。我坐在客廳看電視，其實(shí)一直在偷看她。她穿那件風(fēng)衣很久了，袖口有點(diǎn)起球……”

聲音漸漸發(fā)顫。

“箱子卡住的時候，她沒用力拽，就站在那兒等?；仡^看了我一眼，說‘別送了’?！?/p>

她吸了口氣，“我說‘媽，公交卡你忘了’，她擺擺手，‘不要了’?！?/p>

錄音筆紅燈閃著，她的聲音斷了兩次，一次是因?yàn)檫煅?，一次是因?yàn)樘谜f不出話。

崔十八沒打斷，等她說完，才按下暫停。

“剛才那一下，是真的?！彼f，“不是你在演悲傷，是你真的回到了那一刻?！?/p>

“可……這不是臺詞?！?/p>

“但它是源頭?！彼{(diào)出趙太陽給的經(jīng)典獨(dú)白音頻，“你現(xiàn)在把這兩段拼起來試試。先有你的記憶，再套進(jìn)她的臺詞。別急著‘表達(dá)’，先讓情緒流出來?！?/p>

她照做。

“我知道你要走……”

這一次，她沒卡節(jié)奏，也沒看節(jié)拍器。

“我也明白這一步不能停?！?/p>

聲音輕，但穩(wěn)。

“可昨晚我翻箱底……找你小時候的毛衣?！?/p>

說到“毛衣”時，她頓住了，像真的看見那件舊衣服。

“發(fā)現(xiàn)扣子掉了兩顆……我一直沒補(bǔ)上?！?/p>

最后一個字落下，她睜開眼，臉上全是淚，但嘴角微微揚(yáng)著。

崔十八回放了一遍，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這版，能留。”

她低頭看錄音筆，屏幕顯示：03:47。

“我從來沒錄過這么長的一條沒剪輯的。”

“因?yàn)槟憬K于不是在‘完成任務(wù)’了。”他站起身，從包里掏出一小罐蜂蜜水，放在她手邊，“明天我還能陪你練。”

“你不是嫌我傻嗎？”

“傻的人我才懶得管?！彼α诵Γ拔抑皇怯X得，有人愿意為一句臺詞熬到天亮，挺酷的?！?/p>

他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又停下：“對了，下次別喝涼水。你嗓子現(xiàn)在金貴，得供著?！?/p>

門關(guān)上，腳步聲遠(yuǎn)去。

她沒動，耳機(jī)搭在腿上，手里攥著筆記本。

她在空白頁寫下一行字：“不是演出來的眼淚，才是真的?！?/p>

寫完，用筆狠狠圈了三圈。

窗外，天邊泛起一絲灰白，像誰不小心撕開了一道口子。

空調(diào)滴了滴水，落在地面，濺開一朵小小的花。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那行字。

錄音筆還在閃著紅光，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