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院的晨露順著窗欞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玉榻上,唐小白的睫毛顫了顫,終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五色靈光在眸底一閃而逝,留下的卻是一片沉沉的灰。
她看著帳頂繡著的靈鶴圖案,那些絲線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可落在她眼里,卻像是敵軍帳前飄著的黑旗,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霾。
身體的痛感正一點點回籠,傷口處傳來細密的麻癢,那是靈力在滋養(yǎng)皮肉的征兆。
玄塵長老留在她眉心的金色靈血痕已淡成淺黃,聚靈盞的瑩白靈光順著腕脈緩緩流淌,在皮膚下織成溫暖的網(wǎng)。
可她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像是還浸泡在永寧城的寒潭里,連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
“小白?你醒了?”蘇慕言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
他原本趴在案幾上打盹,聽到動靜猛地抬起頭,青衫領口沾著些許藥漬,眼下的烏青在清秀的臉龐上格外顯眼,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像被晨光洗過的星辰。
唐小白沒有回應,只是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發(fā)間沾著幾縷灰塵,想必是連日未好好打理。
手指上纏著一圈紗布,那是前日為她換藥時不小心被藥鼎燙傷的,連平日里總是平整的衣擺,都皺得像揉過的紙團。
都是因為她。這個念頭像淬了毒的針,猛地扎進心里。
蘇慕言見她不說話,也不惱,只是快步走到玉榻邊,伸手想探她的額頭,又怕碰著她的傷口,指尖在半空中頓了頓,終是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帶著溫熱的暖意,輕輕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聲音放得極柔:
“感覺怎么樣?傷口疼不疼?我去叫玄塵長老來……”
他起身要走,手腕卻被唐小白輕輕抓住。她的指尖冰涼,力道微弱得像風中的蛛網(wǎng),可那股執(zhí)拗的勁兒,卻讓蘇慕言瞬間頓住了腳步。
“別去?!碧菩“椎穆曇艉茌p,像被水浸過的棉線,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是她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干澀的嗓音里,藏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
蘇慕言愣了愣,重新坐下,反手握住她的手:“好,不去。那你想吃點什么?我讓膳房燉了蓮子羹,你之前說喜歡……”
“不用?!碧菩“状驍嗨?,目光重新落回帳頂,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我不餓?!?/p>
蘇慕言看著她緊繃的側(cè)臉,心頭微微一沉。她的眼神是空的,像是丟了魂魄的瓷娃娃,那些往日里藏在眼底的溫柔與堅定,此刻都被一層厚厚的冰殼裹住了。
他想起玄塵長老說過,重傷初愈的修士最忌心緒郁結,稍有不慎,便可能滋生心魔。
“小白,”蘇慕言斟酌著開口,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試圖傳遞些暖意,“周青執(zhí)事傳訊說,月瑩她們在永寧城一切安好,百姓們也都安置妥當了。
等你好些,我們就去接她們回來,一起去看靈植園的五行蓮……”
“她們本不用去那里的?!碧菩“淄蝗婚_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若不是我要來歷練,若不是我……”
后面的話,她沒能說下去。
永寧城的斷壁殘垣、江月瑩哭紅的眼睛、顧若彤染血的紅衣、韓凌雪蒼白的臉,還有蘇慕言此刻疲憊的模樣,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輪轉(zhuǎn)。
那些畫面疊加在一起,最終凝成敵軍弟子那句“他們是沖著唐小白來的”,字字誅心。
是她。是她的五行靈根引來的災禍,是她的一時意氣讓姐妹們身陷險境,是她的不自量力讓所有人為她擔驚受怕。
“小白,不是你的錯。”蘇慕言的聲音帶著急切,他想解釋,想告訴她永寧城的隱患早已埋下,想讓她明白她救下了多少人,可話到嘴邊,卻被唐小白眼中的絕望堵了回去。
她看著他,眸子里沒有怨懟,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自責:
“蘇慕言,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是我不好。”
說完這句話,她便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蘇慕言怎么喚她,都不再回應。
只是那放在被外的手,卻攥得越來越緊,指節(jié)泛白,連帶著傷口處的紗布都滲出了淡淡的紅。
蘇慕言看著她緊閉的眼瞼,心頭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
他知道她心里的坎過不去,卻沒想到這場劫難竟讓她變成了這副模樣——那個總愛笑著說“沒關系”的唐小白,那個破陣時眼神堅定的唐小白,好像被留在了永寧城的血泊里,再也回不來了。
接下來的幾日,唐小白始終保持著沉默。
玄塵長老來診脈時,她只是睜著眼睛看著帳頂,任由銀針刺入穴位,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老道長捻著胡須,看著她渙散的靈力波動,嘆了口氣,對蘇慕言說:
“她這是心病,藥石難醫(yī)啊。五行靈根本就敏感,若心結不解,恐會滋生心魔。”
蘇慕言聽著這話,心里更是焦灼。
他每日都變著法兒地想讓她開口,或是讀她曾聽過的雜記,或是講清瘴宗的趣聞,可她總是一言不發(fā),像一尊精致卻沒有靈魂的玉像。
這日午后,蘇慕言從儲物袋里取出一個木盒,輕輕放在玉榻邊的案幾上。
打開盒蓋時,三疊疊得整整齊齊的淺紫色紗衣映入眼簾——那是他特意請成衣坊的繡娘趕制的,料子是最柔軟的云錦,袖口繡著她最喜歡的蘭草,針腳細密,透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小白,你看。”蘇慕言拿起其中一件,輕輕拂去上面的浮塵,聲音里帶著期盼,“這幾件衣裳透氣,布料很軟,不會摩擦到傷口,你穿上定然舒服。等你再好些,我們就回去找顧若彤她們”
唐小白的目光落在那件紗衣上,淺紫色的料子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像極了她第一次與姐妹們御劍出游時穿的那件。
記憶突然翻涌而上——江月瑩拉著她的手笑鬧,韓凌雪為她整理被風吹亂的衣襟,顧若彤站在船頭,紅衣與她的紫衣在風中交相輝映……
可下一秒,畫面便變成了永寧城的血色。那件淺紫色紗衣被箭洞穿,被血浸透,在她倒下時,像一片凋零的花瓣,落在冰冷的泥土里。
“拿走。”唐小白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慕言愣了愣:“小白?”
“我說,拿走。”唐小白猛地閉上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尖銳,“我不想看!”
話音剛落,她便感覺到體內(nèi)的靈力突然躁動起來。原本溫順流轉(zhuǎn)的五行靈氣像是被驚擾的蜂群,在經(jīng)脈里橫沖直撞,傷口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她下意識地想壓制,卻發(fā)現(xiàn)一股陰冷的氣息正從丹田深處蔓延開來,像藤蔓般纏繞住她的意識。
是心魔。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便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在耳邊低語:“你看,你又惹他生氣了。你總是這樣,只會給別人添麻煩……”
“閉嘴!”唐小白在心里吶喊,可嘴唇卻像被粘住了一樣,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她能感覺到那股陰冷的氣息正在放大她的負面情緒——自責像潮水般將她淹沒,愧疚像毒蛇般啃噬著她的心臟,連蘇慕言擔憂的目光,在她眼里都變成了憐憫與負擔。
蘇慕言顯然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握著錦被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周身的靈力波動亂得像團麻。
“小白!你怎么了?”蘇慕言連忙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靈力安撫她,可他的青綠色靈光剛靠近,就被一股黑色的氣息彈了回來!
那黑色氣息極淡,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正是心魔滋生的征兆。
“玄塵長老!”蘇慕言朝著院外大喊,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
他看著唐小白緊閉的雙眼和痛苦的神情,才真正明白她心里的坎有多深——那句“沖著唐小白來的”,竟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了足以吞噬她的魔。
唐小白的意識正在被黑暗吞噬。
她看到無數(shù)張模糊的臉在眼前晃動,有永寧城百姓的哭嚎,有敵軍猙獰的笑,有姐妹們疲憊的容顏,還有蘇慕言眼下的烏青。
那些臉疊加在一起,最終都變成了同一個表情——指責。
“是你害了我們……”
“若不是你,我們怎會落得這般田地……”
“五行靈根?不過是個災星罷了……”
聲音越來越響,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她頭痛欲裂。她想逃,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一片漆黑的泥沼里,越掙扎,陷得越深。
就在這時,一道溫和的金光突然從眉心涌入,將那些黑色氣息驅(qū)散了些許。
玄塵長老的聲音隔著一層水紋傳來,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守住心神!五行靈根,生生不息,何來災星之說?”
唐小白的意識清醒了一瞬。
她看到玄塵長老正用銀針封住她的幾處大穴,蘇慕言站在一旁,青綠色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nèi),臉色蒼白得像紙。
“蘇慕言……”她在心里喚著他的名字,眼眶突然一熱。她又在麻煩他了,這個總是溫柔待她的人,這個為她守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人,她卻連一句“謝謝”都說不出口,只會讓他為她擔驚受怕。
心魔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搖,黑色氣息再次翻涌而上,比之前更加洶涌。
這一次,它幻化成了江月瑩的模樣,站在黑暗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姐姐,若不是你,我是不是就不會看到那么多死人了?我好怕……”
“月瑩……”唐小白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她最疼愛的妹妹,她發(fā)誓要守護一生的妹妹,竟也在怪她嗎?
黑色氣息趁虛而入,順著經(jīng)脈涌向她的丹田。就在這時,她的指尖突然觸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是蘇慕言的手。
他的掌心帶著堅定的力量,青綠色的靈光雖微弱,卻像一株韌竹,死死抵著黑色氣息的蔓延。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小白,看著我。你不是災星,你是我們的光?!?/p>
光?
唐小白的意識頓了頓。
她想起破陣時,五行靈光沖天而起的剎那,江月瑩眼中的崇拜。
想起蘇慕言抱著她御劍時,風聲里的焦急,想起顧若彤紅衣獵獵,擋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韓凌雪淡藍色的靈光,一次次落在她的傷口上……
那些畫面像星火,在黑暗中亮起,驅(qū)散了些許陰霾。
玄塵長老趁機將一枚丹藥塞進她嘴里,丹藥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涼的靈力,順著喉嚨流入丹田,將那些黑色氣息暫時壓制下去。
唐小白的身體不再顫抖,臉色卻依舊蒼白。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蘇慕言身上,他的靈力消耗過度,正扶著案幾喘息,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青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對不起?!碧菩“椎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傳入蘇慕言耳中。
蘇慕言一愣,隨即笑了,眼底的疲憊被暖意取代:“傻瓜,跟我說什么對不起。”
唐小白沒有再說話,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心魔雖被壓制,卻并未消失,它像一顆種子,埋在她心底最深處,只待下一次情緒失控時,便會破土而出。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讓心魔吞噬了理智,不能讓姐妹們的擔憂付諸東流,更不能……辜負了眼前這個為她耗盡心力的人。
可那句“沖著唐小白來的”,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鎖著她的心臟。
她該如何面對自己?如何面對那些因她而受牽連的人?如何才能相信,自己真的不是災星?
靜心院的暮色漸漸濃了,聚靈盞的靈光在帳內(nèi)投下晃動的影子。
蘇慕言重新為她蓋好錦被,將那幾件淺紫色紗衣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藏在案幾最深處。
玉榻上,唐小白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可緊鎖的眉頭卻未曾舒展。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永寧城的夜空,靈魂輕飄飄地懸浮著,看著下方忙碌的身影,心里的自責與愧疚,像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來。
這場心劫,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