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聽禾在溫暖的懷抱中昏沉了許久。
那是一種近乎奢侈的暖意，驅(qū)散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也暫時麻痹了她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她感覺自己被輕輕放在柔軟的床榻上，有人動作算不上溫柔，卻極為有效地用厚厚的錦被將她裹緊。
濃郁苦澀的藥味傳來，溫?zé)岬乃幹恍⌒牡匚谷胨谥?。她本能地吞咽，喉間的腥甜與肺腑的灼痛似乎被稍稍壓制。
她始終不敢完全睜開眼，只從睫毛的縫隙里，窺見玄色的衣角在床邊移動，聽見他低沉吩咐下人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冰面上，簡短，有力，不容置疑。
他為何要救她？是因為宋家人在他的地盤上動手，觸犯了他的威嚴(yán)？還是……她不敢深想。
身體的極度虛弱讓她無法支撐，意識再次沉入黑暗。這一次，沒有刺骨的寒冷，只有包裹周身的、陌生的安穩(wěn)。
·
再次醒來時，屋內(nèi)燭火搖曳，已是深夜。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寬敞華貴的臥房，陳設(shè)低調(diào)卻處處透著不凡，炭盆燒得旺旺的，滿室暖意。這絕非她之前居住的那個偏僻小院。
“醒了？”低沉的聲音自不遠(yuǎn)處響起。
宋聽禾心頭一顫，循聲望去，只見謝凜坐在窗邊的太師椅上，手中拿著一卷書，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他并未看她，目光仍停留在書卷上。
“王爺?！彼龗暝胱鹕硇卸Y，卻渾身乏力。
“躺著。”他語氣平淡，卻帶著命令。
她只好重新躺好，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角，心臟在胸腔里微弱又急促地跳動著。寂靜在室內(nèi)蔓延，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她自己過于清晰的呼吸聲。
“你……”他忽然合上書卷，抬眸看她，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她臉上，“很怕死？”
宋聽禾怔住。她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
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是。”頓了頓，又輕聲道，“但更怕死得不明不白，毫無價值。”
就像她的生母，一個卑微的妾室，悄無聲息地病死在偏院，不過幾日，便再無人提起。
謝凜看著她，墨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緒?！皟r值？”他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活下去，本身就需要價值?！?/p>
他的話冰冷而現(xiàn)實，像一把刀，剖開了她賴以支撐的信念。在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眼中，她這樣一個病弱的棄女，有什么價值可言？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管家恭敬的聲音：“王爺，府外有一位姓蘇的小姐求見，自稱是……宋姑娘的舊友，聽聞姑娘身體不適，特來探望。”
舊友？宋聽禾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她深居簡出，體弱多病，在宋家時幾乎無人問津，何來舊友？
謝凜目光微閃，看向宋聽禾：“你意下如何？”
他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她？宋聽禾更加意外。她仔細(xì)回想，姓蘇……莫非是幼時曾有一面之緣的、吏部蘇郎中家的小姐？那時她隨母親去廟里上香，曾與那位活潑愛笑的小姐有過片刻交談。
“妾身……確有一位姓蘇的舊識?！彼?jǐn)慎地回答。
“讓她進來?！敝x凜對門外吩咐。
片刻后，一個披著藕荷色斗篷、面容嬌俏的少女被引了進來。她看到床榻上的宋聽禾，眼圈立刻紅了，快步上前：“聽禾姐姐！你果然在這里！我聽聞你被……被送來王府，又聽說你病得厲害，實在擔(dān)心，便冒昧前來……”
蘇小姐說著，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坐在窗邊的謝凜，頓時嚇得臉色一白，聲音也小了下去，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臣女蘇婉，參見王爺?！?/p>
謝凜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書卷，仿佛對她們之間的敘舊毫無興趣，卻又無形地存在于這方空間里，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蘇婉顯然極為懼怕謝凜，不敢多言，只緊緊握住宋聽禾冰涼的手，低聲道：“姐姐，你受苦了。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慈安寺后山玩嗎？那時你身子還沒這么弱，我們還一起追過螢火蟲呢！你乳母還笑著喊你的小名，‘阿螢，跑慢些，當(dāng)心摔著！’……”
“阿螢”兩個字如同一聲輕雷，在宋聽禾耳邊炸響。
這是她早已被遺忘的乳名。生母去的早，乳母也在她七歲時病故，自此再無人喚過。久遠(yuǎn)得她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窗邊，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書頁被指尖捻動的聲音。
宋聽禾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謝凜依舊維持著看書的姿勢，側(cè)臉線條冷硬如冰雕。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似乎在這一瞬間，凝滯了。
蘇婉并未察覺異樣，依舊沉浸在回憶與對好友的擔(dān)憂中，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寬慰的話，又悄悄塞給她一個小巧的錦囊，低語：“里面是些溫補的藥材，姐姐千萬保重自己……”
宋聽禾心中感動，卻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生怕蘇婉言行不慎惹惱了謝凜，便溫言謝過，催促她早些離去。
蘇婉也心有余悸，不敢多待，又行了一禮，匆匆告退。
室內(nèi)再次恢復(fù)寂靜。
炭火“噼啪”作響，宋聽禾的心卻懸了起來。她不知道那個無意中被提及的乳名，是否會引來新的波瀾。
良久，謝凜放下書卷，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無形的壓迫感。他俯視著她，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宋聽禾屏住呼吸，指尖深深陷入錦被之中。
他伸出手，并非觸碰她，而是拈起了蘇婉留下的那個錦囊，在指尖摩挲了一下，隨即丟回她枕邊。
“阿螢?！?/p>
他開口，聲音低沉緩慢，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細(xì)細(xì)碾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度。
宋聽禾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看他。
燭光下，他冰冷的眸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映出一點極其幽微、卻真實存在的波瀾。那不再是看死物的眼神，也不再是單純的審視。
那是一種……仿佛在無邊黑暗中行走了太久太久，終于窺見一絲熟悉微光的神情。
他看著她驚惶又茫然的眼睛，重復(fù)了一遍，這次，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認(rèn)：
“原來是你，阿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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