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海霧,是淬了冰的紗。
蘇霧把最后一只鏡頭塞進登山包時,客棧老板娘的聲音從樓下飄上來,帶著閩南腔特有的軟糯:“蘇小姐哦,這天氣上霧島,可是要帶平安符的啦!”
她探頭從二樓木窗往下望。青石板路被霧泡得發(fā)潮,遠處的海岸線只剩一道模糊的灰藍輪廓,像幅被洇濕的水墨畫。“陳姨,我是來拍照的,不是探險?!彼χ瘟嘶尾弊由蠏斓呐f相機——那是外婆留給她的遺物,黃銅機身磨得發(fā)亮,鏡頭蓋內側貼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外婆站在一座燈塔下,身后是翻涌的霧,懷里抱著個看不清臉的嬰兒。
照片背面只有一行字:霧島,等鯨鳴第七聲。
三天前,外婆的老年癡呆癥突然加重,從療養(yǎng)院走失時,口袋里只揣著這張照片。蘇霧調閱了沿途監(jiān)控,最后一個畫面停留在碼頭——老人背著帆布包,登上了去霧島的末班輪渡。
“霧島啊……”陳姨端著碗姜母鴨上來,嘆了口氣,“那地方邪門得很,老一輩說霧大的時候,會把人的影子吞掉。前幾年有個考古隊上去,說是找什么‘鯨骨圖騰’,結果呢?連船帶人都沒回來哦?!?/p>
蘇霧的指尖劃過相機冰涼的金屬邊緣。她查過資料:霧島是閩南海域一座未開發(fā)的孤島,因常年被平流霧籠罩得名,唯一的常住人口,據說是個守塔人。
“輪渡幾點開?”她扒了口飯,咸香的姜味壓不住心里的澀。
“早就沒輪渡啦!”陳姨瞪大了眼,“這季節(jié)霧太大,船老大不敢去的。要去,只能找‘老船長’——不過他脾氣古怪得很,不一定肯載你?!?/p>
下午三點,蘇霧在漁港盡頭找到了那艘掛著“休漁”木牌的舊漁船。船主是個皮膚黝黑的老頭,叼著煙斗蹲在甲板上補網,聽明來意后,渾濁的眼睛掃過她的相機:“小姑娘,霧島的霧會吃人?!?/p>
“我外婆在島上?!碧K霧把照片遞過去。
老頭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煙斗“啪嗒”掉在甲板上?!斑@燈塔……是‘望歸塔’啊……”他突然站起身,聲音發(fā)顫,“五十年前就塌了!怎么可能還有人站在下面?”
蘇霧的心猛地一沉。照片是外婆二十年前拍的,可燈塔早在五十年前就塌了?
“上船吧?!崩项^突然彎腰拉起錨繩,“我送你去。不過說好,太陽落山前必須回來——霧島的夜,不屬于活人?!?/p>
馬達聲刺破霧幕時,蘇霧才真正理解“霧島”的含義。海霧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能見度不足三米,船舷兩側的海水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墨藍色,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霧下緩慢游動。
“到了?!崩项^突然關掉馬達。
蘇霧扶著船舷往外看——一座青灰色的海島憑空出現在霧中,懸崖上立著一座銹跡斑斑的燈塔,塔身爬滿藤蔓,塔頂的玻璃罩碎了大半,卻在霧中透出微弱的光。
“那不是……”她指著燈塔,話卡在喉嚨里。
老頭已經在收錨繩,頭也不抬:“別碰島上的任何東西,尤其是礁石縫里的貝殼。還有,聽見鯨歌就趕緊躲起來——那不是給活人聽的。”
小船突突地掉頭離開,留下蘇霧一個人站在濕冷的沙灘上。霧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帶著咸腥的涼意。她深吸一口氣,舉起相機對準燈塔——取景器里,燈塔的陰影下,似乎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誰在那里?”她喊了一聲,聲音被霧吞沒。
人影沒有動。
蘇霧握緊相機,踩著碎石往懸崖上走。越靠近燈塔,霧越濃,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海水鐵銹味。突然,她的腳下踢到了什么東西——是一枚銀戒,戒面上刻著復雜的星圖,戒托內側刻著兩個小字:陸嶼。
“這是你的嗎?”她撿起戒指,轉身望向燈塔。
陰影里的人走了出來。
是個很高的男人,穿著黑色沖鋒衣,頭發(fā)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皮膚是冷調的白,睫毛很長,垂眸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最讓蘇霧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種極深的靛藍色,像暴雨將至的海洋,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手中的戒指。
就在這時,霧中傳來一陣空靈的歌聲。
不是人類的聲音。低徊,悠長,帶著金屬般的共振,仿佛從深海最深處傳來,穿透霧層,鉆進耳膜。蘇霧的心臟驟然收緊,相機差點脫手——這就是老頭說的“鯨歌”?
男人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猛地抓住蘇霧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蹙眉:“跟我來!”
他的掌心很燙,與冰冷的指尖形成詭異的反差。蘇霧被他拽著沖進燈塔底層,身后的鯨歌越來越近,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貼著懸崖游動。
“砰!”厚重的鐵門被關上,隔絕了霧與歌聲。
黑暗中,男人的呼吸聲很重。蘇霧摸到墻壁上的開關,按下——昏黃的燈泡亮起,照亮了滿室的航海圖和一個巨大的玻璃缸,缸里泡著一具完整的鯨魚椎骨,椎骨上刻滿了和銀戒上相同的星圖。
“你是誰?”蘇霧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男人背對著她,正在調整墻上的收音機。電流聲滋滋作響,他轉過身,靛藍色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
“你不該來這里?!彼f,“尤其是在霧起的時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