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zé)岬氖终凭湍菢雍翢o征兆地覆上了我的手背,緊緊一握,將我微涼的指尖盡數(shù)包裹。掌心沁出細密的薄汗,那股陌生的、帶著一絲慌亂的溫度,透過肌膚,像一星燎原的火種,燙得我心尖猛地一跳。
我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可他握得那樣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我抬眼,正對上他那雙總是盛滿戲謔與不羈的狹長鳳眼,此刻卻像受驚的林中幼鹿,閃爍著一絲無措。
“爹……爹,娘……”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迎面走來的,正是沈丞相與沈夫人。他們二人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時,那笑意便加深了幾分。尤其是沈夫人,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欣慰的場景。
“霜兒,你們回來啦,正好趕上用膳?!鄙蚍蛉诵Φ煤喜粩n嘴,親昵地走上前,竟自然而然地拉起了我的另一只手,滿眼都是慈愛,“快,跟娘一起?!?/p>
“是……”我低聲應(yīng)著,被他們一左一右地“架”著,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渾身都不自在。沈硯霜的手依舊沒有松開,那份溫?zé)岢闪宋掖丝套钋逦母兄?/p>
沈丞相輕咳一聲,捋了捋他那打理得一絲不茍的胡須,目光沉穩(wěn)地落在沈硯霜身上:“硯霜,你如今也是有夫人的人了,要多擔(dān)待些,莫要再像從前那般任性?!彼难凵裰袔е鴰追植蝗葜绵沟耐溃钐?,又透著一絲父親對兒子的期許,“今天帶夫人去哪了?玩得可還開心?”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輕輕扎在了沈硯霜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能感覺到他握著我的手瞬間又緊了幾分,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我垂下眼眸,盯著地面上被燈火拉長的影子,沉默不語。我不想告狀,那只會讓這個家更加不寧,讓公婆為難。
“沒·……”他剛想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卻猛地一轉(zhuǎn),似乎是想起了這一路對我的百般刁難,生怕我在這緊要關(guān)頭說出實情。他急忙改口,語氣都順暢了些:“沒什么特別的,就隨便逛了逛。是吧?”
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耳廓,讓我一陣戰(zhàn)栗。同時,他手上微微用力,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像是在給我傳遞某種暗號。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順著他的話,輕輕點了點頭:“嗯?!?/p>
得到我肯定的答復(fù),他似乎松了口氣,挺直了些腰板,仿佛剛才那個慌亂的人不是他。他看著父母期待的目光,努力地在腦海里搜刮著詞匯,想要說出幾句場面話來。
“夫人她……”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俊美的臉龐上浮現(xiàn)出一絲可疑的薄紅,最終,竟憋出來一句,“她很聽話!”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連我自己都愣住了?!奥犜挕保@算是什么夸獎?倒像是在夸一只溫順的寵物。我看見沈硯霜自己說完,耳根都紅透了,仿佛也覺得這話實在別扭至極,趕緊松開了我的手,像是被燙到一般,快步朝飯廳走去。
沈丞相夫婦對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眼底卻藏著笑意。
飯廳里燈火通明,長長的紫檀木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熱氣氤氳,香氣撲鼻。我安靜地坐在沈夫人身邊,她待我極好,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噓寒問暖,仿佛我是她的親生女兒。
我低頭小口地吃著碗里的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一道滿含怨念的目光,卻如芒在背,讓我無法忽視。
“娘,你也給我夾點啊,我可是您親兒子!”沈硯霜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委屈和不平,他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碗,又看看我堆成小山的碗,俊美的臉上寫滿了“我不高興”。
他說完,似乎又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顯得自己小氣又不懂事,便偷偷拿眼角飛快地瞥了我一眼,聲音低了下去:“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依舊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扒著飯。我不想卷入他們母子之間的這點小小的“紛爭”,沉默是我最好的保護色。
***
沈硯霜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無名火。他不喜歡她這副對什么都逆來順受的模樣,仿佛一潭激不起半點漣漪的死水,讓他覺得煩悶又無力。他承認,看到母親對她那么好,好到幾乎忽略了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他心里確實不平衡。這種感覺很陌生,就像是自己心愛的玩具被別人搶走了,酸酸的,澀澀的。
他想讓她看看自己,哪怕是生氣的、惱怒的眼神也好。于是,一個幼稚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他伸出筷子,精準地夾起一塊晶瑩剔透、肥得流油的東坡肉,那塊肉顫巍巍的,一看便知是他的“雷區(qū)”,想必也是她的。
他就是要看看,她會不會拒絕,會不會皺眉,會不會對自己說一個“不”字。
***
一塊油亮的肥肉猝不及防地落入我的碗中,與清淡的菜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抬起頭,正對上沈硯霜那雙帶著挑釁和期待的眼睛。
“夫人,”他刻意拉長了語調(diào),嘴角勾起一抹壞笑,“這肉看著就香,你多吃點?!?/p>
我看著碗里那塊幾乎透明的肥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自小便不喜油膩,尤其是這種純粹的肥肉??墒窃诠琶媲埃谒麕е唤z挑釁的目光下,我所有的反抗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罷了,不過是一塊肉而已。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看向他,平靜地開口:“好……”
說著,我便舉起筷子,準備將那塊肥肉送入口中。
“你……”
我的筷子尖剛剛碰到那塊肉,另一雙筷子卻急急地伸了過來,“啪”的一聲,擋在了我的碗前。那力道之大,甚至讓瓷碗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嗡鳴。
我驚愕地抬頭,只見沈硯霜一臉的急色,方才的得意和挑釁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
“等等!”他急忙道,“那個……其實……我突然又覺得這肉太肥了,還是別吃了……”
他說得語無倫次,說完便尷尬地收回了筷子,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偷偷地用余光瞥向主位的爹娘。卻發(fā)現(xiàn)他們正一臉揶揄地看著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說“看吧,這小子嘴硬心軟”。
“轟”的一下,一股熱氣從他的脖頸直沖頭頂,他那張本就俊美妖孽的臉,瞬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連耳根都透著誘人的粉色。
為了掩飾這無處遁形的尷尬,他索性低下頭,開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飯,仿佛要用食物堵住這滿室的暖昧氣息。
或許是吃得太急,他猛地被噎住,一張俊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不住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水……快給我水……”他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胡亂地拍著胸口,眼角都咳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我?guī)缀跏潜灸艿卣酒鹕?,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倒了一杯溫水,遞到他嘴邊。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接過我遞來的水杯一飲而盡。清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總算將那口作祟的米飯沖了下去。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劇烈的咳嗽也漸漸平息下來。
他抬起頭,那雙被水汽氤氳的鳳眼直直地看著我,目光里沒有了往日的桀驁與戲謔,只剩下一種純粹的、清澈的倒影。我們就這樣對視著,周遭的聲響仿佛都已遠去。
半響,他喉結(jié)滾動,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語氣,一字一句地小聲對我說道:“今日……多謝了?!?/p>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向我道謝。我有些怔忪,只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想起了集市上那串弄臟了我衣襟的糖葫蘆,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小得像蚊子哼哼:“還有……衣服的事……對不起?!?/p>
“不怪你?!蔽逸p聲說。那本就是一場意外。
他聽了我的話,非但沒有釋然,反而像是更別扭了。他故作傲嬌地將頭扭到一邊,不去看我,卻用極小的聲音嘟囔著:“反正……我會想辦法賠你件新的就是了……”
他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視線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我垂在身側(cè)的手腕。那里,因為先前拎著那只沉甸甸的烤雞,又被人群擠撞,袖口下的肌膚上,赫然留著一道刺目的紅腫。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方才那點傲嬌和別扭瞬間被驚愕與緊張所取代。
他像是被什么蟄了一下,猛地轉(zhuǎn)過頭,一把拉過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驚呼出聲。
他將我的手拉到燈下,那雙總是含著三分邪氣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我手腕上那片紅腫,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