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淚終于滑落,那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肩章上,像是融化了五年來的冰封。你緊緊擁抱著我,仿佛要將自己揉進我的骨血里。我能感覺到你身體的微微顫抖,那不是軟弱,而是一種破釜沉舟后的余震。你終于抬起頭,那雙看透世情的淺色眼眸里,此刻映著我的身影,也燃著一簇決絕的火焰,你說:
“罷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退縮?!?/p>
這句“罷了”,藏著多少前塵舊夢的苦澀,而那句“不退縮”,又含著多少逆天改命的孤勇。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酸又脹,最終化作一片柔軟的疼惜。
五年了,蘇青棠。從法租界街角的酒攤到這臨著黃浦江的酒館,我看著你一頭白發(fā)在風中飄搖,看著你用纖弱的肩膀撐起這片天地,看著你對所有人都笑得疏離,卻唯獨為我留一盞燈,溫一壺酒。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只隔著一張酒桌,遠到仿佛隔著租界與華界的萬重壁壘。
而現在,所有的隔閡,都在你這句話里,轟然倒塌。
我再也無法抑制洶涌的情感,低頭,輕輕吻上你的額頭。那片肌膚光潔微涼,帶著你身上獨有的、似有若無的威士忌酒香與海棠花香。這個吻,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若千鈞,是我壓抑了整整五年的心意,是我對未來的鄭重宣告。
“我既已決定,便不會后悔?!蔽业穆曇粢蚣佣行┥硢?,氣息拂過你的眉心。你的長睫如蝶翼般顫動,最終緩緩閉上,像是全然接納了我這份遲來的表白。
你沒有推開我,反而伸出雙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你的指尖帶著薄繭,是常年握著煙桿、打理酒館留下的痕跡,此刻卻溫柔得像春水。那份觸感,讓我因常年握槍而變得堅硬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既然如此,那便甚好?!蹦惚犻_眼,眸中水光瀲滟,唇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不設防備的柔軟。但隨即,你眼中的光芒又沉靜下來,帶著一絲清醒的理智,“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
我知道你的顧慮。這鎮(zhèn)塘城看似安寧,實則暗流涌動。我蕭燼凰的婚事,牽動的絕不僅僅是我個人,更是整個蕭家軍閥在滬寧一帶的勢力格局。而你,蘇青棠,背負著“不祥”的流言,一旦與我公開關系,不知要面對多少來自其他軍閥勢力的明槍暗箭,還有租界那些外國勢力的窺伺。
我正想開口讓你安心,告訴你我會處理好一切,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卻從樓下傳來,打破了這滿室的溫情。我的副官劉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二樓,甚至忘了敲門,臉上滿是驚惶與塵土。
“大帥!”他喘著粗氣,手里緊緊攥著一份加急電報,那紅色的火漆印記刺得我眼睛生疼,“江北急報!直系軍閥吳佩孚部……大軍已經突破了蚌埠防線,正沿津浦線向南推進!南京的中央軍還在觀望,恐怕……恐怕鎮(zhèn)塘城要成前線了!”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全明白了。蚌埠一破,江南門戶大開,在南京方面的軍隊采取行動之前,唯一能頂上去的,只有我駐守在鎮(zhèn)塘城的蕭家軍。
我又要上戰(zhàn)場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熄了我剛剛燃起的喜悅。我下意識地看向你,只見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但那雙淺色的眸子卻異常鎮(zhèn)定。你放在我臉頰上的手滑落,轉而伸出食指,輕輕抵在我的唇上,阻止了我即將出口的擔憂與承諾。
“我懂,”你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你的職責?!?/p>
你看著我,眼中翻涌著化不開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堅定。仿佛我奔赴的不是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而是一場必將凱旋的遠行。
“你放心去吧,”你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會在這里等你回來?!?/p>
那一刻,我竟無言以對。千言萬語堵在喉口,最終只化作一個沉重的點頭。這七日,成了我與你之間最短暫也最漫長的時光。軍情如火,我?guī)缀醪幻卟恍莸卦谥笓]部調兵遣將,部署防線。身上的傷口在軍醫(yī)的猛藥下迅速愈合,卻也留下了隱隱的痛楚,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戰(zhàn)爭的殘酷。
你沒有再來打擾我,只是每日三餐,都會讓酒館的伙計準時送來湯藥和飯菜。那盛在白瓷盅里的湯藥,味道總是恰到好處,既能壓制傷口的疼痛,又能讓我保持清醒的頭腦。我知道,那是你親手為我熬的。
七日后,天還未亮,鎮(zhèn)塘城外已是軍號齊鳴,鐵甲錚錚。我換上了一身筆挺的戎裝,冰冷的金屬甲片貼著皮膚,將那夜的溫存徹底隔絕。我站在酒館的后門外,看著你房間窗戶里透出的那點昏黃燈火,終究還是沒有上去道別。
我怕我一見到你,就再也邁不動離開的腳步。
江北的漫天硝煙,直系軍隊的兇猛火力,此次戰(zhàn)事的兇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轉身,正欲翻身上馬,身后卻傳來你清脆又急切的呼喚。
“等等?!?/p>
我回過頭,只見你披著一件單薄的素色旗袍,一頭銀發(fā)在清晨的寒風中微微散亂。你快步走到我面前,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頗有分量的小巧梨花木箱。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拿著?!蹦銓⑾渥尤M我懷里,不由分說。
箱子入手一沉,上面還帶著你的體溫。我看著你凍得有些發(fā)白的臉頰和微紅的鼻尖,心中一痛,喉嚨干澀地發(fā)不出一個字?!拔摇?/p>
我該說什么?說此去兇多吉少,讓我不要等你?還是說,若我回不來,便忘了我?這些話,在觸及你那雙固執(zhí)而明亮的眼睛時,都顯得如此殘忍和蒼白。
你似乎看穿了我的猶豫,忽然做出了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舉動。
你踮起腳尖,微微仰頭,在我冰冷的唇上,印下了一個輕柔的吻。那個吻,帶著清晨的涼意,也帶著你唇齒間的溫熱,像是一枚朱砂印,烙在了我的心上。
這個吻,不是試探,不是調情,它純粹得像一場鄭重的儀式,打斷了我所有未出口的喪氣話。
“我等你回來?!蹦阃撕蟀氩?,看著我,努力地揚起一抹笑容??赡切σ獠⑽吹诌_眼底,那雙淺色的眸子里,盛滿了化不開的擔憂與悲傷,像一潭深不見底的秋水。你故作輕松地說:“當歸酒已經給你備好了,這次可別讓我等太久。”
當歸,當歸。理應歸來。
我的心像是被這簡單的兩個字狠狠撞了一下,所有關于生死的恐懼和猶豫,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必須生還的信念。為了你,為了這句“我等你回來”,我也必須從尸山血海里爬回來。
我緊緊握住手中的木箱,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千言萬語,最終只匯成一個字。
“……好?!?/p>
我答應得如此沉重,因為我知道,這句承諾的分量。怕只怕,這終究會是一場一去不復返的別離。蕭燼凰翻身上馬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她沒有再回頭,只留給蘇青棠一個被晨曦勾勒出金邊的、堅毅的背影。馬蹄聲由近及遠,很快便匯入了城外大軍的洪流之中,再也無法分辨。
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蘇青棠臉上那抹努力維持的笑容才瞬間垮塌,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扶住了身后的門框,才沒有軟倒在地。
她看著蕭燼凰離開的方向,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混雜著恐懼與瘋狂的執(zhí)拗。上一世,也是這樣一個清晨,她也是這樣目送著她離開,然后,等來的卻是那具被白布覆蓋的、冰冷的尸體。
不,這一世,絕不可以。
蘇青棠的目光落在自己空蕩蕩的雙手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只梨花木箱的沉重質感。那里面,裝著的不僅僅是上好的金瘡藥、止血散和干凈的衣物,更裝著她逆天改命的全部賭注。
在箱子的最底層,一個用紅布包裹的夾層里,靜靜地躺著一粒用蜂蠟封好的深褐色藥丸。那藥丸只有指甲蓋大小,卻散發(fā)著一股奇異的、凝而不散的藥香。
那是她耗費了重生以來所有心血,托人從南洋、從川陜等地尋覓了無數珍稀藥材,才煉制出的三顆“續(xù)命丹”之一。此丹不能起死回生,卻能在人只剩一口氣的時候,強行吊住魂魄,續(xù)命七日。這七日,便是她從閻王手中搶人的時間。
煉制此丹,幾乎耗盡了她半生所學和全部積蓄。但只要能換回蕭燼凰的命,一切都值得。這是她為她準備的,最后一道防線。
她緩緩閉上眼,將前世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強行壓回靈魂深處。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不容動搖的決絕。她知道蕭燼凰的性子,剛烈,勇猛,為了麾下的兄弟和這一方百姓,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
所以,她不能只在這里等。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那句沉重的“好”字,幾乎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不敢再看你的眼睛,怕你從中讀出我的絕望。
可你似乎什么都看穿了。
在我轉身的瞬間,你忽然從身后用力抱住了我。隔著冰冷的鎧甲,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你身體的顫抖,以及那份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的力量。你的臉埋在我的背上,溫熱的呼吸透過甲胄的縫隙,燙著我的皮膚。
“一定要平安回來?!?/p>
你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那不像是叮囑,更像是一道不容違抗的命令,一個刻入骨血的誓言。
你抱得那么緊,仿佛要將你的生命力全部渡給我。我能感覺到,你正在用你全部的意志,與我心中那個名為“犧牲”的念頭抗衡。
你抬起頭,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哀求,卻又無比強硬地命令道:“答應我,別做傻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