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打濕了蘇州府西市街的青石板。沈清硯蹲在“寶源號”當(dāng)鋪的門檻邊，指尖輕輕拂過檐角滴落的水珠，目光卻黏在當(dāng)鋪柜臺后的那只青釉梅瓶上。

瓶身不過半尺高，釉色是極淡的天青，像雨后初霽的天空，瓶腹斜斜繪著一枝紅梅，花瓣暈染得恰到好處，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汁水來。掌柜的王胖子正拿著算盤噼里啪啦地算賬，眼角余光瞥見沈清硯，不耐煩地?fù)]揮手：“去去去，小丫頭片子別在這兒礙事，這瓶子可是昨天剛收的寶貝，你買得起？”

沈清硯站起身，雨水打濕了她的青布裙角，卻沒讓她眼里的光暗半分：“掌柜的，我不買，就是想問問，這瓶子的原主是誰？”

王胖子抬眼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她雖衣著樸素，卻生得眉目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倒不像尋常人家的丫頭。他放下算盤，端起桌上的紫砂壺抿了一口：“怎么，你認(rèn)識原主？這瓶子是個姓柳的公子當(dāng)?shù)?，說是急著湊盤纏去京城趕考?！?/p>

“柳公子？”沈清硯的心猛地一跳，追問道，“是不是叫柳云舟？”

王胖子愣了一下，隨即點(diǎn)頭：“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兒。你還真認(rèn)識？”

沈清硯沒再答話，轉(zhuǎn)身沖進(jìn)雨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她的腳步又急又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也渾然不覺。穿過兩條街巷，她停在一座斑駁的朱漆門前，門上的銅環(huán)已經(jīng)生了綠銹，門楣上“柳府”兩個字也褪了顏色。

她抬手敲了敲門，許久都沒人應(yīng)。隔壁的張婆婆聽見動靜，探出頭來：“清硯丫頭，別敲了，柳家公子三天前就走了，說是去京城趕考，走得急，連門都沒鎖?！?/p>

沈清硯推了推門，果然一推就開。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還在，只是花期已過，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她熟門熟路地走進(jìn)正屋，屋里的陳設(shè)還是老樣子，書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論語》，硯臺上的墨還沒干，仿佛主人只是剛出去片刻。

她走到書桌前，指尖輕輕拂過書頁，忽然瞥見桌角的一個小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放著一枚小巧的青釉瓷片，瓷片的顏色和“寶源號”里的那只梅瓶一模一樣。

三年前的暮春，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沈清硯在河邊洗衣服，不小心把母親留下的唯一一支銀釵掉進(jìn)了河里。她急得直哭，正好遇到了來河邊散步的柳云舟。柳云舟二話不說，脫下長衫就跳進(jìn)了河里，幫她把銀釵撈了上來。

那天的雨也像今天這樣大，柳云舟渾身濕透，卻還笑著把銀釵遞給她：“姑娘，你的釵子?！彼男θ菹裼旰蟮年柟猓幌伦诱者M(jìn)了沈清硯的心里。

后來她才知道，柳云舟是蘇州府有名的才子，父親曾是朝廷官員，后來遭人陷害，家道中落，便帶著母親回到了蘇州。柳云舟為人謙和，常常幫鄰里寫書信、教孩子們讀書，沈清硯也常常借著送針線活的名義，來柳府聽他讀書。

有一次，柳云舟正在書房里畫瓷，見她來了，便拿起一塊青釉瓷片遞給她：“清硯，你看這青釉色，像不像雨后的天空？等我以后有機(jī)會，一定給你燒一只完整的青釉梅瓶。”

沈清硯把那枚瓷片視若珍寶，每天都帶在身邊。她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等柳云舟考取功名，就會上門提親。可她沒想到，柳云舟的母親突然病重，需要大量的銀子治病。柳云舟四處借錢，卻沒人愿意幫他，最后只能把自己最心愛的青釉梅瓶當(dāng)了。

沈清硯握著那枚瓷片，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她想起自己攢了三年的銀子，原本是想用來給自己做嫁妝的，可現(xiàn)在，她只想把那只梅瓶贖回來，讓柳云舟沒有遺憾地去京城趕考。

第二天一早，沈清硯揣著沉甸甸的銀子，來到了“寶源號”當(dāng)鋪。王胖子見她又來了，還以為她是來搗亂的，剛想發(fā)作，就見沈清硯把一錠錠銀子放在了柜臺上：“掌柜的，我要贖那只青釉梅瓶。”

王胖子瞪大了眼睛，看著柜臺上的銀子，又看了看沈清硯，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真的要贖？這瓶子可是要五十兩銀子呢?！?/p>

“我知道?！鄙蚯宄廃c(diǎn)點(diǎn)頭，把銀子推到他面前，“這些銀子應(yīng)該夠了?！?/p>

王胖子數(shù)了數(shù)銀子，果然正好五十兩。他疑惑地看著沈清硯：“丫頭，你跟柳公子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肯花這么多銀子幫他贖瓶子？”

沈清硯拿起那只青釉梅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像是抱著稀世珍寶：“他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王胖子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嘴里嘟囔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搞不懂?！?/p>

沈清硯抱著梅瓶回到柳府，把瓶子放在了書桌上。她看著瓶子，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等柳云舟回來。她每天都會來柳府打掃衛(wèi)生，給院子里的老梅樹澆水，就像柳云舟還在的時候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京城傳來消息，柳云舟考中了進(jìn)士，而且還是第三名探花。蘇州府的人都為他高興，沈清硯更是激動得一夜沒睡。她以為柳云舟很快就會回來，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身影。

就在她快要失望的時候，一天傍晚，她正在柳府的院子里澆花，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就看見柳云舟站在門口，穿著一身嶄新的官服，比以前更加挺拔俊朗。

“清硯。”柳云舟開口，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溫和。

沈清硯看著他，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話都說不出來。

柳云舟快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在京城處理了一些事情，所以耽誤了時間?！?/p>

他環(huán)顧了一下院子，目光落在了書桌上的青釉梅瓶上，驚訝地說：“這瓶子……你贖回來了？”

沈清硯點(diǎn)點(diǎn)頭，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只瓶子，所以就用我攢的銀子把它贖回來了?！?/p>

柳云舟看著她，眼里滿是感動：“清硯，謝謝你。其實(shí)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娶你。我已經(jīng)向朝廷請了假，等處理完母親的后事，我們就成親?！?/p>

原來，柳云舟的母親在他去京城后不久就去世了，是鄰里幫忙安葬的。他在京城得知消息后，悲痛萬分，可因?yàn)橐獏⒓拥钤?，只能?qiáng)忍著悲痛?，F(xiàn)在他考中了進(jìn)士，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接沈清硯。

沈清硯聽了，破涕為笑。她看著柳云舟，又看了看書桌上的青釉梅瓶，覺得這三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不久后，柳云舟和沈清硯在蘇州府舉行了婚禮?；槎Y當(dāng)天，柳云舟把那只青釉梅瓶放在了新房的梳妝臺上，對沈清硯說：“這只瓶子不僅是我的心愛之物，更是我們愛情的見證。以后，我們要像這瓶子一樣，永遠(yuǎn)在一起，不分開?！?/p>

沈清硯靠在柳云舟的懷里，看著那只青釉梅瓶，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窗戶灑在瓶子上，讓那淡淡的天青色更加溫潤，瓶腹上的紅梅也仿佛開得更加鮮艷了。

后來，柳云舟帶著沈清硯去了京城任職。他為官清廉，深受百姓愛戴，沈清硯也一直在他身邊，陪伴他、支持他。那只青釉梅瓶始終被他們珍藏著，不管搬到哪里，都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多年后，有人問起沈清硯，為什么愿意用自己所有的積蓄去贖一只瓶子。沈清硯總是笑著說：“因?yàn)槟侵黄孔永铮b著我對他最真摯的愛。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付出再多，我也愿意?！?/p>

而那只青釉梅瓶，也成了柳家的傳家寶，一代代傳了下去。每當(dāng)后人看到這只瓶子，都會想起那段在蘇州府的雨巷里，關(guān)于愛與等待的動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