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察覺朱棣夜里偶有囈語，且那囈語中總帶著些與年齡不符的沉郁，朱元璋對這兒子的管教，又添了幾分說不出的嚴(yán)厲。

往日里，朱棣認對字、擺對陣，朱元璋雖少稱贊，眼角眉梢總會帶些笑意?？扇缃?，便是答得滴水不漏，他也總要再問一句：“為何這般想？換個法子行不行？”

這日，宋濂教朱棣辨“忠”與“奸”。講完岳飛與秦檜的故事，朱棣拿起小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將軍模樣的人，旁邊畫了個跪地的小人，最后在將軍頭頂畫了個太陽。

宋濂笑道：“小公子是說，忠者如日，奸者如泥？”

朱棣點頭，小臉上滿是篤定。

恰好朱元璋進來，看了地上的畫，卻沉聲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蹲下身，在將軍身邊又畫了個持劍的文官，“岳飛忠勇，卻不懂避禍，落得個‘莫須有’的下場。這忠，若是少了幾分變通，便是愚忠，不僅護不了國，還會害了自己?！?/p>

朱棣愣住了，小眉頭擰了起來。在他前世的認知里，岳飛的忠是鐵骨錚錚，父親這話，竟像是在說忠也需“變通”？

“爹……錯？”他試探著擺手。

“沒錯。”朱元璋拿起樹枝，重重劃掉地上的太陽，“亂世之中，活下去才能談忠奸。連命都保不住，空有一腔熱血，有何用？”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經(jīng)歷過血雨腥風(fēng)的冷硬。朱棣看著被劃掉的太陽，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前世他靖難起兵，不也是因為“不變通”便要喪命嗎？父親這話，竟與他深藏的心事隱隱相合。

可朱元璋并未就此打住，又道：“今日這課，你沒過關(guān)。去，把‘變通’二字寫五十遍，晚飯前給我看?！?/p>

兩歲的孩子，連筆都握不穩(wěn)，寫五十遍字談何容易？宋濂在一旁想勸，卻被朱元璋一個眼神制止了。

朱棣咬著唇，沒再爭辯，拿起那支小小的毛筆，在沙盤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手抖得厲害，“變”字的捺畫拖得歪歪扭扭，“通”字的走之底更是像條亂扭的蛇。

寫著寫著，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沙盤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不是委屈，是氣自己不爭氣——這點苦都受不住，將來如何擔(dān)起那些重負？

朱元璋站在廊下看著，馬氏端來的熱茶涼了也沒動。他何嘗不知道這要求苛刻？可他就是想看看，這孩子骨子里到底藏著多少韌性。那夜里的囈語，那遠超同齡人的眼神，都讓他覺得，這兒子心里藏著一片他摸不透的深潭。不嚴(yán)加打磨，怕是要生出些旁的心思。

直到日頭偏西，朱棣才把五十遍字寫完。小手磨得通紅，額頭全是汗，卻還是捧著沙盤走到朱元璋面前，仰著小臉，眼神里沒有怨懟，只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拧?/p>

朱元璋看著沙盤上那些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的字，心里那點硬氣忽然軟了。他伸手抱起朱棣，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累了吧？”

朱棣搖搖頭，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像是在說“不累”。

“記住今日的滋味。”朱元璋的聲音緩和了些，“爹不是要磨你的性子，是要讓你知道，這世上的道理，從來不止一面。將來你要走的路，比寫這五十個字難百倍千倍，若連這點難都受不住……”

他沒再說下去，可朱棣卻懂了。這嚴(yán)厲背后，是父親在教他如何在亂世中立足，如何在復(fù)雜的人心間周旋。

可這份嚴(yán)厲，也引來了些閑言碎語。營里的將領(lǐng)們私下議論：“大帥對四公子也太狠了，畢竟還是個娃娃。”甚至連朱標(biāo)都忍不住問馬氏：“娘，爹是不是不喜四弟了？”

馬氏只能嘆氣：“你爹是望子成龍，只是性子急了些。”

這話傳到朱元璋耳朵里，他卻只當(dāng)沒聽見。依舊每日查功課、問見解，稍有不妥便厲聲糾正。有時朱棣學(xué)至深夜，他也會坐在一旁看書，直到那小小的身影趴在桌上睡著，才親自抱他回屋。

這夜，朱元璋又在燈下看朱棣的功課，見他在“忍”字旁邊畫了個蜷縮的小人，旁邊卻畫了把出鞘的劍。他拿起那畫紙，指尖在劍刃上輕輕摩挲著，眼神晦暗不明。

這孩子，是懂“忍”，卻也藏著“刃”啊。

窗外的風(fēng)卷著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預(yù)示著什么。朱元璋望著紙上那把小小的劍，忽然覺得，自己這嚴(yán)苛的打磨，究竟是在鑄就一把護國安邦的利刃，還是在催生一頭難以駕馭的猛虎？

他不敢深想，只把那畫紙折好，塞進了貼身的衣袋里。而帳外，一道黑影閃過，悄然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他派去暗中探查宋濂動向的人。這孩子的事，他必須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