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陽光，已帶上了幾分初夏的暖意，透過蘭香苑正房那扇寬大的、雕刻著繁復菱花紋路的支摘窗，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明亮而規(guī)整的光斑?？諝饫飶浡环N寧靜的氣息，混合著窗外新栽的蘭草隱隱散發(fā)的清冽幽香，以及屋內(nèi)紫檀木家具特有的沉穩(wěn)木香，還有一絲從博古架旁那只雙耳銜環(huán)琺瑯熏爐里裊裊升起的、若有若無的安神香氣息。

謝婉瑩正臨窗而坐。身下是一張鋪著玉色蘇繡竹石圖案墊子的紫檀木玫瑰椅，身前的書案亦是同料所制，案面光滑，紋理如畫。她并未梳繁復的發(fā)髻，只將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羊脂白玉簪子在腦后松松挽住，幾縷碎發(fā)垂在耳側，更襯得脖頸修長，肌膚瑩白。身上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軟銀輕羅家常襦裙，裙裾自然垂落，沒有任何多余紋飾，唯有在光線流轉間，才能看到衣料上織就的暗色纏枝蓮紋，低調(diào)而精致。

她的面前，攤開著一本泛黃的棋譜，纖長如玉的指尖，正拈著一枚溫潤剔透的白玉棋子，凝神望著棋盤上的殘局。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輪廓，長睫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整個人仿佛一尊沉靜的古玉雕像，與這滿室清雅安然融為了一體。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而輕快的腳步聲，伴隨著小丫鬟們壓低了的、恭敬的問安聲：“夫人安好。”

旋即，門口懸掛的湖色軟煙羅簾子被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戒指的手輕輕打起，丞相夫人王氏的身影，帶著一陣淡淡的、馥郁的牡丹頭油香氣，出現(xiàn)在門口。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暗纏枝玉蘭紋的杭綢褙子，料子柔軟貼服，行動間泛著柔和的光澤，比之前幾次在正式場合所見，更添了幾分家常的溫婉與隨意。她并未盛裝，發(fā)髻也梳得簡單，只簪了一支赤金點翠梅花簪并幾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耳上墜著同款的珍珠耳釘，顯得親和而不失身份。身后只跟著一個眉眼穩(wěn)重、穿著體面的貼身大丫鬟錦書，手里捧著一個剔紅牡丹花紋的捧盒。

“婉瑩?！蓖跏洗浇亲匀粨P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目光率先落在窗邊那道沉靜的身影上，語氣親切而自然，仿佛只是尋常串門。

謝婉瑩聞聲，指尖的棋子輕輕落回棋罐，發(fā)出清脆一響。她即刻起身，步履從容地迎上前，在離王氏三步遠處停下，姿態(tài)優(yōu)美地斂衽行禮，聲音清柔：“母親今日怎么得空過來了？” 禮數(shù)周全，無可挑剔。

“快別多禮了?！蓖跏仙锨耙徊剑H手扶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繼續(xù)行禮，目光卻慈愛地在她臉上、身上細細流連，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欣慰，“在自己院里，何必講究這些虛禮。我瞧著你這氣色，比剛回來那日真是好多了，臉上也見了些紅潤?？磥斫系乃恋降资丘B(yǎng)人，回來這幾日靜養(yǎng)著，見效也快?！?她說著，側身從錦書手中接過那精致的捧盒，親自放在臨窗的紫檀木小圓桌上，打開盒蓋，里面是幾樣做得極其精巧的點心，荷花酥、杏仁佛手、棗泥山藥糕，還有一盅用白瓷小碗盛著的、晶瑩剔透的冰糖燕窩?！靶N房新琢磨的幾樣小點，還有這燕窩，最是溫補，你嘗嘗可還對胃口？若喜歡，日后常讓他們做?！?/p>

“勞母親如此惦記，女兒心中不安。” 謝婉瑩輕聲應著，引著王氏走向窗下那張鋪著靛藍色錦緞坐墊的軟榻，“母親請這邊坐?！?/p>

軟榻中間擺放著一張紫檀木小炕幾，上面原本放著一本翻開的游記。冬夏早已機靈地將炕幾收拾清爽，并手腳麻利地奉上兩盞新沏的廬山云霧，茶香清冽。隨后，她與錦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便默契地垂首，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外間候著，細心地為內(nèi)室的“母女”留下了私密說話的空間。

屋內(nèi)頓時更顯靜謐，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更襯得滿室茶香氤氳，安神香的氣息也似乎更濃郁了些。王氏優(yōu)雅地端起那盞甜白瓷的茶盅，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起的茶葉，卻沒有立刻飲用。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謝婉瑩沉靜的眉眼間，眼神溫和，卻比方才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屬于當家主母的審慎與更深層的關切。她的語氣也隨之變得更隨意、更親昵了些，聲音也放低了些：“這里沒有外人，婉瑩，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叫舅母吧。聽著親切，我心里也踏實?！?/p>

謝婉瑩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從善如流，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王氏，從善如流地改口，聲音也放輕軟了些：“是，舅母?！?/p>

這一聲“舅母”，似乎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王氏臉上露出了更為真切放松的笑容，輕輕嘆了口氣，放下茶盅，很自然地將謝婉瑩放在膝上的手拉過來，握在自己溫暖柔軟的掌心里，輕輕拍著，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惜與一絲歉然：“好孩子，這里沒別人，舅母跟你說句體己話。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江南雖好，風景如畫，可終究是離家萬里，舉目無親。你父親……和我，這心里，沒有一日不惦記著你，想著你一人在外，吃穿用度可還習慣，身邊人伺候得可還盡心，夜里會不會想家……” 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敲在謝婉瑩的心上。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暖和那真摯不摻假的關懷，謝婉瑩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圈圈微瀾。她抬起眼，看著王氏眼角那幾不可查的細紋，和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輕聲道：“舅母言重了。江南……確是個好地方，山溫水軟，婉瑩……并未受什么委屈?！?她微微停頓，似在斟酌詞句，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只是……月明之夜，或是聽聞北來的雁聲，總會格外想念京中的親人，想念……舅母做的桂花糕的味道。” 這后一句，帶上了些許小女兒家的嬌態(tài)，雖極淡，卻恰到好處。

王氏的眼圈瞬間就有些紅了，連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我知道，好孩子，舅母都知道。如今回來就好了，一切都好了。你祖母年紀大了，最是念舊，見到你，不知有多開心，這幾日精神頭都足了不少。你父親那人，你是知道的，性子悶，話不多，可心里是極疼你的，早早就吩咐我把蘭香苑里外重新收拾布置，一應物件都挑最好的。還有玉柔那丫頭，” 提到嫡親的女兒，王氏語氣里帶上了自然的寵溺，“就是個直心腸的炮仗脾氣，沒什么彎彎繞繞的心眼，她是打心眼里喜歡你這個小妹妹，昨兒還跑來跟我說，要帶你去逛園子、放紙鳶呢。你們年歲相仿，日后多親近，也好?！?/p>

“玉柔姐姐性子爽利，待我真誠熱情，婉瑩心里明白，也很歡喜?！?謝婉瑩乖巧應道。

王氏話鋒微轉，語氣依舊溫和，卻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幾分當家主母的沉穩(wěn)與不經(jīng)意的提點：“瑩兒，咱們這樣的人家，外面看著自然是花團錦簇，風光無限?？蓛?nèi)宅里頭，人多口雜，也免不了有些瑣碎事體。你如今回來了，身份不同往日，是咱們相府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嫡出小姐，不知多少雙眼睛在暗地里瞧著。難免會有人心存好奇，甚至……會有些不該有的小心思?！?她說到這里，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朝某個方向瞥了一眼，雖未明說，但意思已然傳達，語氣平淡地提及，“就比如……西院那個，與你同歲的嬌兒，”

她并未用“姐姐”稱呼，只道，“性子是悶了些，心思也細，平日里不太與人往來。你尋常相處，見面點頭，面上過得去即可，不必過于深交，更無需費心揣摩她的心思，沒得徒增煩惱，反而攪擾了你靜養(yǎng)?！?這話，已是推心置腹的提點，清晰地劃出了府內(nèi)嫡庶之間的界限，以及對她這個“嫡女”的維護。

謝婉瑩心中了然，知道這是舅母在為她掃清不必要的麻煩，讓她安心。她點頭，語氣溫順卻堅定：“婉瑩謹記舅母教誨。會把握好分寸，安心靜養(yǎng)，不讓舅母操心?！?/p>

“嗯，你一向是個懂事明理的孩子，舅母放心?！?王氏見她如此通透，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下對你最要緊的，就是把身子骨養(yǎng)得壯壯實實的。府里給你的一應份例，都是比照著玉柔的規(guī)矩來，只多不少。吃穿用度，若有任何不習慣、不滿意的地方，或是底下哪個丫鬟婆子伺候不用心、眼色怠慢，你定要立刻告訴舅母，萬不可自己忍著，委屈了自個兒，知道嗎？” 這叮囑，細致周到，充滿了保護欲。

“舅母事事想得周全，安排得極好。蘭香苑里一應物件都精致妥帖，冬夏和幾個小丫頭也還算得力，婉瑩心中感激不盡?！?謝婉瑩語氣真誠。

王氏又笑著與她閑話了些家常，細致地問了她江南的飲食習慣、風物景致，與京城有何不同，可有什么特別懷念的江南小吃，吩咐廚房日后試著做來。謝婉瑩一一應答，聲音輕柔，條理清晰。

聊了約莫半個時辰，王氏見謝婉瑩端坐許久，眉宇間雖依舊沉靜，但眼底隱約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便體貼地放下茶盞，站起身道：“好了，瞧你氣色雖好了些，但終究是大病初愈，還需靜養(yǎng)。舅母就不多叨擾你了，你歇個午覺也好。晚些時候，我讓錦書再送些新進的時鮮瓜果來，你嘗嘗鮮?！?/p>

“謝舅母關懷?！?謝婉瑩也起身，準備相送。

“跟舅母還客氣什么?！?王氏笑著阻止她，“就送到門口罷，外面有風，你才好了些，仔細著了涼?！?/p>

兩人行至蘭香苑的月洞門前。門前一小片竹林，風過處，竹葉沙沙作響，更顯幽靜。王氏停下腳步，又回頭，替謝婉瑩理了理其實并不凌亂的衣襟，目光慈愛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語重心長地低聲道：“婉瑩，記住舅母的話，這里就是你的家，你只管安心住著，自在過日子。過去的事……無論好的壞的，都讓它隨風散了罷，重要的是往后。你還年輕，往后的福氣長著呢，要往前看，知道嗎？”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充滿了對她放下過往、開啟新生活的深切期許。

謝婉瑩迎上王氏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那里面的憐惜與期望。她深深一福：“婉瑩謹記舅母教誨?！?/p>

目送著王氏的身影在翠竹掩映的小徑盡頭消失，謝婉瑩才緩緩直起身，臉上的柔順神色漸漸沉淀下來，恢復成一貫的沉靜。舅母今日這番看似閑話家常的探望，實則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與情感：確認并鞏固了私下更親近的稱呼（舅母），表達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愛與補償之意，細致地安排了她的生活，明確提醒了府內(nèi)需注意的人際關系（尤其是點明了對庶女謝嬌兒的態(tài)度），強調(diào)了她在府中與嫡長女比肩的尊貴地位，也暗含了希望她徹底告別過去陰影的期許。

這深深相府，果然是步步細致，處處學問。每一份關愛背后，或許都連著更深層的考量與維系家族平衡的需要。而她，謝婉瑩，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輕易便會付出全部信任、最終被傷得體無完膚的沈璃。她會珍惜并回應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情，但絕不會再讓自己迷失在這看似繁花似錦的宅院之中。

她轉身，緩步走回蘭香苑。午后的陽光正好，將院中鵝卵石小徑照得發(fā)亮，那一叢蘭草在光影下愈發(fā)青翠欲滴，幽香陣陣。

路還長，她需得步步為營。但至少，此刻，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有了看似堅固的依靠。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