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泊在護(hù)城河中央，青黛色的船身浸在粼粼波光里，像一尾擱淺的魚。雕梁上描金的花紋被陽光曬得發(fā)燙，檐角的風(fēng)鈴垂著細(xì)碎的銀鏈，水波輕輕晃，鏈鈴就跟著叮咚作響，與遠(yuǎn)處傳來的賣花聲纏在一起，織成張柔軟的網(wǎng)。

宋亞軒扶著雕花欄桿站在船頭，指尖劃過冰涼的木棱——那上面刻著纏枝蓮紋，刀工細(xì)膩，花瓣的弧度里還藏著點(diǎn)未磨平的毛刺。他低頭看水，映在河面的影子被風(fēng)揉碎，又慢慢拼合，柳絲垂下來，掃過他的發(fā)梢，帶著點(diǎn)濕潤的涼意。

“小心點(diǎn)，別摔下去?！眲⒁膹纳砗筮^來，掌心虛虛攏在他腰側(cè)，沒真碰到，卻帶著不容錯辨的護(hù)著的意思。他身上有曬過的皂角香，混著船頭新摘的白蘭花氣息，清清爽爽的，像剛被雨洗過的夏天。

宋亞軒側(cè)頭時(shí)，陽光正巧落在劉耀文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連帶著他鼻梁上的細(xì)小雀斑都清晰起來?！澳憧茨撬B?！彼滞h(yuǎn)處指，幾只白鷺貼著水面掠過，翅膀掃起的水珠像碎銀，“昨天在湖邊看見的，今天居然跟到這兒來了?！?/p>

劉耀文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目光卻很快落回他臉上：“大概是聞著你身上的桂花糕味兒了。”他伸手，指尖輕輕蹭過宋亞軒的唇角，“沾著點(diǎn)糖渣。”

宋亞軒臉頰發(fā)燙，抬手想擦，卻被劉耀文握住手腕。他的掌心溫?zé)?，指腹帶著常年練劍磨出的薄繭，摩挲著他腕間細(xì)膩的皮膚，癢得人想躲?！吧蟻戆?，評彈要開始了?！眲⒁乃闪耸?，轉(zhuǎn)而牽住他的指尖，力道不重，卻讓人沒法掙開。

艙內(nèi)比船頭陰涼，八仙桌擦得锃亮，倒映著頭頂描金的藻井。茶博士提著紫銅壺過來，壺嘴彎成個圓潤的弧度，熱水注入青瓷杯，碧螺春的嫩芽在水里慢慢舒展，香氣瞬間漫開來?！皟晌粻斅?，”茶博士笑著擺上碟瓜子、一碟蜜餞，“今兒的評彈是蘇老板，她的《玉蜻蜓》，可是咱這河上一絕?！?/p>

他們選了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緩緩流動的河水，偶爾有別家的畫舫駛過，傳來絲竹聲和笑語。宋亞軒剛端起茶杯，就見劉耀文從懷里摸出個小巧的錦盒，打開，里面是塊月牙形狀的綠豆糕?！皠傇诖a頭買的，”他推過去，“你愛吃的那家?！?/p>

宋亞軒拿起一塊，入口清甜，綠豆的綿密混著薄荷的涼意，正好壓下暑氣。他抬眼，撞進(jìn)劉耀文的目光里——他沒看窗外，也沒看桌上的茶點(diǎn)，就那么看著他，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濃得化不開。

忽然，艙角的琵琶響了。

調(diào)子起得輕，像初春的雨，淅淅瀝瀝落在青瓦上。穿素色旗袍的蘇老板抱著琵琶坐在臺前，旗袍領(lǐng)口繡著圈細(xì)巧的盤金繡，隨著她抬手的動作，金線在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她指尖輕挑，弦音陡然轉(zhuǎn)亮，像撥開了層薄霧：“蘇州好，城里半園亭。”

聲音軟糯，帶著江南特有的溫甜，尾音輕輕往上揚(yáng)，像撒嬌似的，卻又不膩。宋亞軒聽得入神，手指無意識地跟著節(jié)奏敲著桌面，目光落在蘇老板的指尖上——那雙手白皙纖細(xì)，撥弦時(shí)指節(jié)輕輕泛白，琵琶上的紅木紋理在光下清晰可見，與她旗袍上的盤金繡相映成趣。

“唱的是城里的園子，”劉耀文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混著琵琶聲，像在說什么秘密，“上次帶你去的獅子林，也在詞里呢。”

宋亞軒點(diǎn)頭，想起那日在獅子林，劉耀文笨拙地給石獅子喂桂花糕，被管事撞見，兩人笑著跑過九曲橋，衣角掃過滿池的荷葉。他拿起一塊蜜餞放進(jìn)嘴里，是杏干，酸甜的滋味漫開來，正好中和了評彈的甜軟。

蘇老板的調(diào)子漸漸轉(zhuǎn)沉，唱到“畫舫聽濤眠”時(shí)，弦音忽然低下去，像落在水面的月光，輕輕一顫，又漾開圈圈漣漪。宋亞軒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慢慢后退的柳岸，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像是偷來的——沒有兵符，沒有奏折，沒有城外的烽火，只有琵琶聲、流水聲，和身邊人溫?zé)岬臍庀ⅰ?/p>

“在想什么？”劉耀文的聲音很近，帶著點(diǎn)笑意。

宋亞軒轉(zhuǎn)頭，看見他手里拿著顆瓜子，正慢悠悠地嗑，目光卻始終沒離開自己。“在想，”他頓了頓，聲音放輕，像怕驚擾了臺上的琵琶聲，“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p>

不必想邊關(guān)的戰(zhàn)事，不必念朝堂的紛爭，就坐在這里，聽評彈，看流水，手里的茶溫著，身邊的人笑著，從日頭正中，到月上柳梢。

劉耀文放下瓜子，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指腹的溫度燙得人心里發(fā)顫?！皶?。”他說得認(rèn)真，目光亮得像落滿了星子，“等忙完這陣子，我就請旨，帶你回蘇州。咱也在河邊置個小院，種點(diǎn)你喜歡的玉蘭，再雇個會彈琵琶的，天天給你唱《玉蜻蜓》?！?/p>

宋亞軒看著他，忽然笑了。他想起剛認(rèn)識劉耀文的時(shí)候，他還是個一身銳氣的少年將軍，穿著銀甲，騎在白馬上，眉頭總皺著，像有解不開的結(jié)。那時(shí)的他，大概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卸下盔甲，坐在畫舫里，和人說要種玉蘭、聽評彈吧。

琵琶聲又起，蘇老板換了段輕快的調(diào)子，唱到“船搖柳影移”時(shí)，劉耀文忽然傾身，湊近他耳邊：“你看，那水鳥還跟著呢。”

宋亞軒轉(zhuǎn)頭，看見幾只白鷺正跟著畫舫飛，翅膀在陽光下閃著白亮的光。他忽然覺得，或許有些等待，真的能等來這樣的時(shí)刻——不必提過往的紛擾，不必想未來的變數(shù)，只消此刻，船在水中游，風(fēng)在耳邊吹，身邊有他，足矣。

他往劉耀文身邊靠了靠，肩膀抵著肩膀，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度。窗外的河水靜靜流，載著畫舫，載著琵琶聲，載著滿艙的茶香和笑意，慢慢往遠(yuǎn)處去，像要流進(jìn)個沒有盡頭的溫柔夢里。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