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古城里,安然的生活如同一幅筆觸細膩的工筆畫,表面看起來平靜無波。
她的新畫室漸漸有了名氣,偶爾有收藏家或藝術愛好者慕名而來。
她與人交談時溫和有禮,卻總帶著一絲不易接近的疏離感,仿佛有一層無形的玻璃罩將她與外界隔開。
她的畫風愈發(fā)沉靜,大量運用青灰、墨色與留白,描繪古橋、雨巷、靜謐的庭院,技法日趨成熟,被評論為“充滿了東方式的哲思與內省”。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內省之下,是何種難以言說的荒蕪。
她試圖在古老的建筑和不變的山水中尋找一種永恒感,來對抗生命中那段劇烈而短暫的煙火。
她養(yǎng)了一只貓,是只安靜的貍花貓,會在她作畫時蜷在腳邊打盹,會在她深夜無眠時,用溫暖的皮毛蹭她的手。
這小小的生命,給了她些許慰藉。
然而,遺忘從來不是主動的選擇,而是被動的結果。
總有事物會不經(jīng)意地撬開記憶的縫隙。
一次,她在常去的茶館,無意間聽到鄰桌有人用粵語交談,那熟悉的語調讓她瞬間恍惚,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
又一次,她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條舒佑寧送給她的羊絨圍巾,柔軟的觸感仿佛還帶著舊日的溫度,她像被燙到一般,迅速將其塞進了箱底最深處。
再后來,她開始接受一位溫和的、在古城大學任教的心理學教授的追求。
他學識淵博,待人體貼,尊重她的空間,欣賞她的才華。
安然嘗試著與他相處,一起吃飯,看電影,散步。他很好,無可挑剔的好。
可當他試圖牽她的手,或者在她額間落下晚安吻時,安然身體那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她眼底飛快掠過的、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抗拒,都讓她清楚地意識到——那座心防,依然堅固地立在那里。
她無法欺騙自己,更無法欺騙對方,最終,她坦誠地告知了對方自己的狀態(tài),選擇了退回朋友的位置。
這次嘗試的失敗,讓她更清晰地看到,那段感情在她生命里刻下的烙印有多深。
她并非無法開始新的關系,而是無法將那個人的影子從心里徹底請出去。
她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遺忘”——不是消除記憶,而是學習與記憶共存,直到它不再帶來尖銳的疼痛,只剩下一種淡淡的、無法言說的悵惘
………
時間是最好的愈合劑,也是最嚴格的老師。
幾個月過去,舒佑寧的生活逐漸被新的秩序填充。
她在新城市的工作慢慢步入正軌,項目顧問的角色讓她重新找回了部分自信和價值感。
她依然選擇遠程辦公為主,這既能避免不必要的社交窺探,也給了她足夠的安全空間。
她租住的公寓,也從最初家徒四壁的簡陋,漸漸添上了屬于她個人印記的物件——一個簡潔的白色書架,上面擺著她陸續(xù)購買的書籍和一個小小的、綠意盎然的盆栽;廚房里有了常用的調料,冰箱里不再空蕩。
她甚至報名了一個周末的陶藝班,不是為了多么高深的技藝,只是想讓雙手接觸泥土,感受一種原始的、創(chuàng)造的平靜。
當她專注于旋轉的陶輪,感受黏土在指尖變換形狀時,那些紛雜的思緒會暫時遠離。
法律程序仍在穩(wěn)步推進。
李律師定期向她同步進展,方錦馳涉嫌的多項罪名證據(jù)鏈日趨完整,案件正朝著對她有利的方向發(fā)展。
然而,每一次收到律師的郵件或需要配合調查時,都像是一次無聲的提醒,將她短暫拉回那段不堪的過往。
她知道,徹底擺脫陰影還需要時間,也許是很長的時間。
一個失眠的深夜,她鬼使神差地登錄了那個廢棄許久的、私人社交賬號。
里面充斥著方錦馳早期瘋狂的留言和后來死寂般的空白。
她快速滑動,試圖找到一絲與安然相關的痕跡,哪怕只是共同朋友的點贊。
然而,什么都沒有。
安然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連同她們之間所有的數(shù)字聯(lián)系,都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種徹底的“無”,比任何激烈的指責都更讓她感到窒息般的愧疚和失落。
她關掉頁面,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凌晨依舊未眠的城市燈火。
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去打擾安然的生活,那個她用最殘忍的方式推開的人,或許早已開始了沒有她的、更好的生活。
這個認知像一根細刺,深深扎在心口,不劇烈,卻持續(xù)地泛著疼。
…………
南方的梅雨季來了,空氣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總是泛著水光。
安然的生活節(jié)奏被天氣拖得更慢。
她的貓趴在窗臺上,看著檐下的雨簾,尾巴尖偶爾懶懶地晃動一下。
與心理學教授退回朋友關系后,她反而松了口氣,更加專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
她的“古城新韻”系列畫作引起了不小的關注,那種將傳統(tǒng)意境與現(xiàn)代構成感巧妙結合的風格,讓她在藝術圈內獲得了“隱士才女”的別稱。
這天,合作畫廊的經(jīng)理陳薇親自從上海飛來古城見她,帶來了一個消息。
“安然,有個很好的機會”
陳薇將一份精美的邀請函草案推到她面前,“下一屆香港國際當代藝術雙年展,策展方看到了你的新作,非常感興趣,發(fā)出了正式邀請”
“香港”兩個字,像一顆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在安然心里激起了層層漣漪。
她的指尖在微涼的茶杯壁上輕輕摩挲,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有幾秒鐘的放空。
陳薇察覺到她的沉默,體貼地說:“我知道你可能對香港有些……復雜的感受。這不強求,你可以考慮幾天。但客觀上說,這對你職業(yè)生涯是一個重要的臺階,能讓你的作品接觸到更國際化的視野”
安然點了點頭,聲音平靜:“謝謝薇姐,我會認真考慮的”
陳薇離開后,安然獨自坐在茶室里,聽著窗外的雨聲。
去香港?回到那個充滿她們共同回憶的城市?站在聚光燈下,是否意味著可能會直面與過去相關的人或事?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平靜,可當選擇擺在面前時,她才發(fā)現(xiàn),那份刻意被壓抑的、與“舒佑寧”這個名字相連的情緒,依舊潛伏在心底,并未真正消散。
她不是害怕遇見,而是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平靜地面對任何可能與她相關的消息,無論是好是壞。
就在安然猶豫不決之際,她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是她在香港大學時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教授并不清楚她與舒佑寧的私人糾葛,只是出于對學生的關心和藝術的純粹欣賞。
“安然啊,聽說你收到了雙年展的邀請?太好了!你的才華早就該被更多人看到”教授語氣欣慰,“正好,我前段時間在一個法律相關的公益項目活動上,好像遠遠看到過佑寧那孩子,變化挺大,感覺沉穩(wěn)了不少。唉,你們那時候多好啊……”
教授后面的話,安然有些聽不真切了。那句“遠遠看到過佑寧”,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過雨幕,擊中了她。
舒佑寧……還在香港?或者說,又回到了香港?她不是應該在北方,和她的“青梅竹馬”在一起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未經(jīng)證實的信息,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雖然微小,卻打破了絕對的平靜。它與她之前認定的“事實”產(chǎn)生了微妙的偏差。
安然放下電話,走到畫架前,畫布上是她畫了一半的、雨中的古城墻。
她拿起畫筆,卻久久沒有落下。
去,還是不去?
這個選擇,不再僅僅關乎事業(yè),更關乎她內心是否真的已經(jīng)放下,是否敢于去觸碰那被自己強行封印的過去,以及……去面對一個可能與她認知中截然不同的“真相”的可能性。
………………
遙遠的另一端,舒佑寧在陶藝課上,看著手中逐漸成型的、卻因為一個細微的力道不均而悄然坍塌的陶坯,怔忪了片刻。
有些東西,破碎了,似乎就很難再回到最初的模樣。
但她沒有放棄,將那一團泥重新揉合,準備開始下一次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