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凍結了。
“你是誰?”
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鐵釬,帶著嗤嗤的聲響,狠狠烙進了吳邪的耳膜,燙穿了他的鼓膜,直抵大腦深處最不設防的區(qū)域。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腦內(nèi)某些東西斷裂、粉碎的聲音——那是他苦苦支撐了十年的精神骨架,在那雙空茫眼睛的注視下,不堪重負地徹底瓦解。
世界并沒有真的寂靜。風雪聲、身后伙計們因極度震驚而發(fā)出的抽氣聲、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卻瞬間冷卻的凝滯感……這些聲音和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扭曲成一種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耳鳴,嗡嗡地占據(jù)了他所有的聽覺。
可他偏偏,就是聽不到任何有意義的聲響。
他看著張起靈。那張臉,隔了三千多個日夜,無數(shù)次在夢境和幻覺的邊緣浮現(xiàn),此刻清晰得纖毫畢現(xiàn),卻陌生得讓他心臟痙攣。眉宇依舊清俊,鼻梁挺直,唇線薄而利落,一切都和記憶里那個沉默而強大的身影完美重合。唯獨那雙眼睛。
那里曾經(jīng)是有溫度的。
在陰暗的墓穴里,當他狼狽跌倒時,那雙眼睛會投來平靜卻可靠的一瞥;在篝火旁,當他喋喋不休講述無聊見聞時,那雙眼睛會偶爾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溫和;甚至在最后分別時,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沉重的、他當時無法完全理解,如今卻刻骨銘心的情緒。
而現(xiàn)在,那里只剩下雪原。一片廣袤的、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反射著冰冷天光的雪原。干凈,純粹,卻也死寂到令人絕望。
吳邪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孩子,所有的準備,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思念和委屈,在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話。他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一絲偽裝的可能,哪怕是一絲因漫長沉睡而產(chǎn)生的迷茫……都沒有。
只有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陌生。
“你……是誰?”
張起靈又重復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疑問的語調(diào)都欠奉。更像是一種基于某種底層邏輯的確認,如同掃描儀讀取條形碼時發(fā)出的“滴”聲。
這聲重復像是一記耳光,狠狠扇在了吳邪臉上,將他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凝固狀態(tài)中猛地打了回來。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涌上喉嚨。他幾乎要站不穩(wěn),腳跟下意識地往后蹭了半步,踩碎了腳下剛剛積起的薄雪,發(fā)出“嘎吱”一聲輕響。這微小的聲音,卻像是一個開關。
“操……”身后有伙計忍不住低罵出聲,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
“老板……”另一個伙計的聲音帶著遲疑和擔憂,上前半步,似乎想扶住他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身體。
就是這聲“老板”,像一根針,刺破了吳邪幾乎要失控的情緒氣球。
不能。
不能在這里倒下。
不能在他們面前。
他是吳小佛爺。是掃平了汪家殘黨,整合了盤口,帶著一身煞氣走到這里的吳小佛爺。他可以內(nèi)心潰不成軍,但外表必須穩(wěn)如磐石。
幾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伙計上前的動作。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陣風。他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但被他強行握成了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長白山冰冷徹骨的空氣涌入肺腑,像無數(shù)把細小的冰刀,刮擦著他的氣管,帶來尖銳的痛感,卻也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大腦清明了一絲。
他強迫自己扯動嘴角。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凍土,這個笑容一定難看至極,混合著扭曲的嘲諷和瀕臨崩潰的疲憊。但他還是扯出來了。
“我是誰?”他的聲音出口,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澀,像是在砂紙上磨過。“……來接你的人?!?/p>
他避開了直接回答。他無法在那雙空茫的眼睛注視下,再次說出“我是吳邪”這三個字。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對著石頭傾述的徹頭徹尾的傻子。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張起靈,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沒有變化。
張起靈聽完他的話,只是極輕微地偏了一下頭,像是在處理這條信息。然后,他點了點頭。不是表示同意或理解,更像是一種“信息已接收”的反饋。隨即,他的目光便從吳邪臉上移開,轉而投向四周漫天的風雪,以及遠處鉛灰色的山巒,眼神里依舊是一片漠然的空寂,仿佛剛才那段短暫的對話,不過是風吹過耳畔,了無痕跡。
他出來了。他站在這里。他甚至能對話。
可他,不是張起靈。
至少,不是吳邪認識的那個張起靈。
吳邪感覺自己的胃里像是塞滿了冰冷的、沉重的石頭,一直墜到小腹。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面對著身后那群神色各異的伙計。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震驚,疑惑,同情,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好戲的意味。
吳邪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那是一種浸淫了十年江湖、淬煉出的冰冷,不帶任何溫度,掃過之處,連風雪似乎都停滯了一瞬。那幾個眼神閃爍的伙計立刻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看夠了?”吳邪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門開了,人接到了。收拾東西,下山?!?/p>
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淡漠。仿佛剛才那個在“你是誰”三個字面前幾乎崩潰的人,只是他們的集體幻覺。
“是,老板!”伙計們齊聲應道,動作迅速地開始整理裝備,沒人敢再多問一句。
吳邪不再看他們,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站在風雪中的張起靈。那人依舊靜靜地站著,藏藍色的身影在蒼茫天地間顯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刺眼。
吳邪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抖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火機擦了好幾下,才點燃。他用力吸了一口,煙霧涌入肺葉,帶來一陣熟悉的辛辣和微弱的暖意,暫時驅散了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下山。
先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對自己說。
無論門后發(fā)生了什么,無論眼前這個人變成了什么樣子,他既然出來了,自己就必須帶他走。
這是十年前就定下的結局,不容更改。
至于其他的……
吳邪吐出一口濃白的煙霧,看著它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其他的,等下了山再說。
他邁開步子,朝著下山的方向走去,腳步沉穩(wěn),背影挺直,依舊是那個說一不二的吳小佛爺。
只是在經(jīng)過張起靈身邊時,他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沒有看他,只是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又確保對方能聽到的音量,說:
“跟我走?!?/p>
沒有稱呼,沒有情緒,只是一個指令。
張起靈聞言,目光從遠山收回,落在了吳邪的背影上。他沒有任何遲疑,邁開步子,安靜地跟在了吳邪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如同一個最忠誠的、也是最沒有靈魂的影子。
風雪依舊。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皚皚白雪之上,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一行堅定而壓抑,一行輕淺而空茫,很快就被新的落雪覆蓋。
那扇巨大的青銅門,在他們身后,依舊敞開著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吳邪沒有回頭。
他怕一回頭,看到那片黑暗,看到那個空茫的眼眸,自己剛剛勉強拼湊起來的偽裝,會再次碎成一地齏粉。
下山的路,很長。
而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一條比這雪山之路更艱難、更漫長了路途,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