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真君神殿的路途，與去時并無不同。仙云渺渺，星河迢迢。哪吒依舊風馳電掣在前，云隙依舊勉力跟隨在后。

只是兩人之間，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寂，不復去時那般純粹的上下分明與不耐。

踏入神殿那肅穆莊嚴的范圍，無形的壓力再次籠罩下來。哪吒將云隙送至勤務司附近，便一刻不停地化作紅光離去，似乎多待片刻都嫌黏膩。

云隙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握著手中那瓶僅剩一顆的凝神丹，指尖微微收緊，隨即又緩緩松開，將玉瓶小心收起，臉上恢復成一片恭順的平靜。

她未作停歇，徑直前往靜思閣復命。

閣內，楊戩仍在批閱卷宗，仿佛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他未曾移動分毫。聽到云隙的腳步聲，他并未抬頭，只淡淡道：“呈上來?！?/p>

云隙上前，將封存著那幾縷詭異蜃氣殘痕的玉盒恭敬放在案上。

楊戩放下朱筆，拿起玉盒，并未打開，只是指尖在其上輕輕一抹，一縷微不可查的暗沉氣息便被他攝入指尖。他閉上眼，額間那道金色流云紋微光流轉，似乎在細細感知。

片刻后，他睜開眼，眸中寒意深重。

“果然?！彼曇衾滟?，“此非尋常蜃氣，亦非單純魔氣。乃是……上古蜃龍隕落后，一絲不甘的殘識，被域外天魔氣息徹底污染、扭曲所化?！?/p>

蜃龍殘識！域外天魔污染！

云隙心中劇震。蜃龍，那是蜃妖一脈傳說中的始祖，擁有制造籠罩一方天地、真假難辨之幻境的莫大威能。其殘識竟被污染成這般汲取生靈精氣的邪物？

“此物狡詐，依附地脈，能借山川水汽移動，尋常探查難以鎖定。其汲取精氣，并非只為壯大自身，更像是在……滋養(yǎng)其核心深處那一點天魔魔種，以待其復蘇，或召喚更多同類?！睏顟炷抗馊珉姡聪蛟葡?，“枯木鎮(zhèn)之事，絕非孤例。南瞻部洲與西牛賀洲交界地帶，山川縱橫，水脈豐沛，正是其絕佳的藏身與獵場。”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西海海域圖前，此刻地圖已擴展，涵蓋了南瞻部洲與西牛賀洲的大片區(qū)域，其上零星標記著幾處散發(fā)著微弱紅光的點。

“據各地上報，類似疑案，已有三起。分布看似散亂，實則……隱隱循著幾條主要水脈?！睏顟熘讣庠诘貓D上劃過，連接起那幾個紅點，形成一條曲折的線，“其源頭，恐怕仍指向西海那處被封印的遠古祭壇。封印松動，逸散出的不止是魔氣，還有這被污染的蜃龍殘識?！?/p>

云隙屏住呼吸，意識到事態(tài)遠比她想象的嚴重。這已不是簡單的妖魔害人，而是牽扯到上古遺禍與域外威脅的蔓延。

“此事，需徹查?！睏顟燹D過身，目光重新落在云隙身上，“哪吒性烈，擅攻伐，于此等需耐心追蹤、抽絲剝繭之事，非其所長。而你……”

他頓了頓，審視著云隙：“你身為蜃妖，對此類氣息感應敏銳，更兼……”他目光似乎掃過她體內那凝實了些許的蜃氣，“……心思縝密，懂得權衡利弊，知曉何時該進，何時該退。此次枯木鎮(zhèn)，你處置得尚可。”

這是楊戩第一次明確肯定她的作為。云隙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只有更深的警惕。她知道，這份“肯定”背后，是更重的責任和更危險的使命。

“真君但有吩咐，小妖萬死不辭。”她垂下頭，姿態(tài)謙卑。

“萬死不必?！睏顟煺Z氣平淡，“吾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看透這些污穢蜃氣偽裝的眼睛。此后排查追蹤之事，由你主導。吾會予你調動部分地區(qū)山神土地、查閱相關卷宗之權。必要時，可傳訊于哪吒，他自會前往助你清剿?！?/p>

主導排查追蹤！調動山神土地！查閱卷宗！

這權限，已遠遠超出一個記名仆役的范疇！這幾乎是將她當做了真正的下屬，委以重任！巨大的機遇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她若辦得好，前途無量；若辦砸了，或者在此過程中被那污染的蜃龍殘識反噬……

“小妖……定當竭盡全力，不負真君信任！”云隙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聲音堅定。她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很好?！睏顟煳⑽㈩h首，拋給她一枚新的、紋路更為復雜的玉牌，“此乃臨時巡查令牌，權限已開。下去準備吧，明日開始，先從這幾處可疑地點查起?！彼赶虻貓D上另外幾個標記點。

“是。”云隙雙手接過令牌，觸手溫潤，卻感覺重若千鈞。

退出靜思閣，回到那間狹小的仆役房，云隙依舊覺得有些不真實。短短一日，她從一個執(zhí)行具體任務的“協助者”，變成了“主導者”。楊戩的用人手段，當真如他所下的棋局一般，步步玄機。

她知道，這是楊戩對她能力的進一步考驗，也是將她更深地卷入這場風波。她如同他投下的一枚棋子，去試探那隱藏在暗處的對手的虛實。

而她，甘之如飴。

正凝神間，房門被不客氣地敲響。不等她回應，門便被推開，紅衣少年抱著臂靠在門框上，正是去而復返的哪吒。

他臉上表情有些古怪，像是煩躁，又像是別的什么，目光在云隙臉上掃過，最后落在她還沒來得及收起的巡查令牌上，挑了挑眉。

“喲，升官了？”語氣依舊帶著慣有的嘲弄。

云隙迅速將令牌收起，垂下眼睫，輕聲道：“真君信任，委以巡查之責，小妖惶恐?！?/p>

“惶恐？”哪吒嗤笑一聲，走進房間，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我看你膽子大得很！連那種鬼東西都敢主動去招惹滲透。”

他湊近了些，那雙清澈又銳利的鳳眸盯著她：“楊戩讓你主導？他倒是放心。就不怕你把自己玩死，或者……被那鬼東西反過來控制了？”

他靠得極近，那清冽的蓮花異香再次縈繞在云隙鼻尖，與他周身熾烈的氣息形成奇異的反差。云隙能感覺到他話語中那絲不易察覺的……關切？或者說，是怕麻煩？

她抬起眼，金色的眼眸中適時地泛起一絲柔弱與后怕，聲音也低了下去：“小妖……小妖也怕。但真君之命，不敢不從。而且……而且有三太子在，小妖……小妖心里便踏實些?！彼龑⒛欠荨耙蕾嚒鼻〉胶锰幍亓髀冻鰜恚缤俾麑で髥棠镜谋幼o。

哪吒看著她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再聽到她這近乎依賴的話語，心頭那點莫名的煩躁似乎被撫平了一些，但嘴上依舊不饒人：“哼！少來這套！小爺我可沒空時時看著你！你自己機靈點，別傻乎乎地往陷阱里沖！遇到解決不了的，及時傳訊！”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種任務，轉身又要走。

“三太子?！痹葡逗鋈唤凶∷?。

哪吒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還有什么事？”

云隙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巧的玉瓶，倒出里面最后一顆凝神丹，遞向他，聲音輕柔：“這丹藥……還剩一顆，小妖不敢獨占。三太子征戰(zhàn)四方，或有用處……”

她此舉，半是試探，半是維持“知恩圖報”、“體貼入微”的形象。

哪吒回頭，看著那枚躺在她白皙掌心、散發(fā)著清涼氣息的丹藥，又看看她那雙清澈專注望著自己的金色眼眸，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扭過頭，耳根再次泛起可疑的紅暈，語氣更加惡劣：

“誰要你的破丹藥！自己留著保命吧！麻煩！”

話音未落，紅影一閃，人已消失在門外，比上次離去時更加倉促。

云隙看著空蕩蕩的門口，緩緩收回手，將那枚凝神丹重新放入瓶中。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依賴、感激、體貼……這些情緒，是她精心編織的網，投向這位心思看似純粹直接、實則矛盾復雜的少年神祇。

而與此同時，在她看不見的九天之上，一處云霧繚繞的山巔，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正翹著腳，啃著不知從哪兒順來的蟠桃，火眼金睛隨意地掃過下界，恰好掠過真君神殿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咦？楊戩那兒好像多了點……有趣的小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