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城市的霓虹被流淌著雨水的玻璃窗扭曲,化作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徒勞地想要點綴這濃得化不開的黑... 更多精彩內(nèi)容,盡在話本小說。" />
雨夜。
城市的霓虹被流淌著雨水的玻璃窗扭曲,化作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徒勞地想要點綴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清歡畫廊”內(nèi),卻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寂靜??諝饫飶浡晒?jié)油、亞麻仁油和某種說不清的、類似雨后泥土與草木混合的氣息——那是顏料與畫布本身的味道,是陸清歡最熟悉也最安心的世界。
然而此刻,這個世界正被一種無聲的暴力侵蝕著。
他蹲在地上,腳邊是散落一地的畫作。有些畫框的玻璃已經(jīng)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紋下,是他精心描繪的風景或人臉,此刻顯得支離破碎。他的動作很慢,近乎一種儀式,用修長卻沾滿各色干涸顏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鋒利的碎玻璃。指尖傳來一陣銳痛,鮮紅的血珠瞬間沁出,落在了一幅畫中藍色的海浪上,迅速暈開,像一朵突兀而哀傷的花。
他仿佛沒有察覺,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抹刺目的紅。
畫廊的主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兼經(jīng)紀人阿杰,正焦頭爛額地打著電話,聲音壓抑而憤怒:“……對,就是城西那家!他們怎么能這樣?說不租就不租了?違約金?那點違約金夠干什么的!清歡為了下個月的個展準備了整整兩年……”
陸清歡沒有抬頭。阿杰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模糊而不真切。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被粗暴打包、隨意堆疊的畫作,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這里每一寸空間,每一幅畫,都曾是他賴以呼吸的“水域”。他在這里構(gòu)思,在這里創(chuàng)作,在這里像一尾魚一樣,遵循著內(nèi)心情感的潮汐,自由地徜徉。
可現(xiàn)在,水要干了。
房東毫無征兆地收回店面,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家族自有用途。但阿杰打聽到的消息是,有人出了三倍的價格,點名要這個位置。至于用途?未知。像一場精準的狙擊,目標明確,不留余地。
“……媽的,肯定是星瀾集團那邊搞的鬼!”阿杰掛了電話,狠狠啐了一口,臉上是混著疲憊的憤懣,“沈星瀾……那個女人,她到底想怎么樣?”
“沈星瀾?!?/p>
這個名字被阿杰念出來,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陸清歡死寂的心湖,漾開的卻不是漣漪,而是尖銳的冰棱。
他閉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那個夜晚。
那是在一個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商業(yè)酒會上。他本不屬于那里,是阿杰費盡心思弄到的邀請函,說那里聚集了潛在的收藏家和新貴。他像個誤入異次元的怪物,穿著唯一一套略顯拘謹?shù)奈餮b,游離在人群之外,看著那些精致的面孔掛著模式化的笑容,談論著他完全不感興趣的股票、并購和風口。
然后,他看到了她。
沈星瀾。
她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絲絨長裙,沒有過多的裝飾,卻像自帶聚光燈,輕而易舉地成為了全場的中心。她正與人交談,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眼神卻銳利而冷靜,像盤旋在高空的鷹,俯瞰著她的領地。她的美是帶有攻擊性的,是權(quán)威的,是與他筆下那些柔和、朦朧、充滿想象力的色彩截然不同的存在。
阿杰推著他上前,試圖介紹。他記得自己當時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支從侍應生托盤里拿來的香檳杯,指尖冰涼。
“沈總,這位是青年畫家陸清歡,他的作品非常有靈氣……”阿杰熱情地介紹著。
沈星瀾的目光終于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評估貨物般的考量。她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語氣疏離而客套:“陸先生。久仰。”
她甚至沒有說“欣賞你的作品”,只是“久仰”。一種社交辭令上的空殼。
他記得自己當時只是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fā)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像一尾被強行撈出水面的魚,暴露在灼熱而陌生的空氣里,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就是在那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間隙,她身邊一個肥胖的、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后來他知道那是星瀾集團一個重要的項目總監(jiān)——帶著幾分諂媚又賣弄的語氣對沈星瀾說:“沈總,聽說您最近對當代藝術(shù)很感興趣?我們最近正好投資了一個數(shù)字藝術(shù)項目,前景非?!?/p>
那男人說話時,揮舞的手臂不小心撞到了陸清歡的手肘。
“啪——”
清脆的碎裂聲。
香檳杯掉落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金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濺開來,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狼狽的雨。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投射過來。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陸先生是吧?沒傷著吧?”那總監(jiān)連忙道歉,語氣夸張,眼底卻沒什么真實的歉意,反而帶著一絲對“藝術(shù)家”這種生物固有的、輕蔑的打量。
陸清歡的西裝下擺被濺濕了一片,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像那個被打碎的杯子,碎片落了一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反射著嘲弄的光。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沈星瀾。
她依舊站在那里,姿態(tài)未變,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那不是關心,也不是責怪,更像是一種對意外打斷談話的不耐,一種對“麻煩”本能的不悅。她的眼神掠過地上的碎片,再掠過他濕了的衣角,最后與他的目光有一剎那的交匯。
那眼神里,什么都沒有。
沒有波瀾,沒有情緒,甚至沒有一絲好奇。就像天空看著一滴無關緊要的雨水墜落,看著一尾魚在水面掙扎,與己無關,無動于衷。
然后,她淡淡地對身旁的人說:“讓人打掃一下?!北戕D(zhuǎn)過身,重新投入了之前的談話,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從未發(fā)生。
那一刻,陸清歡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東西——距離。
那是兩個世界之間,遙不可及的,令人絕望的距離。
他的世界是畫布、色彩、情感和想象構(gòu)筑的脆弱水域。而她的世界,是鋼鐵、數(shù)據(jù)、規(guī)則和權(quán)力構(gòu)筑的冰冷天空。
魚,怎么可能在天空生存?
……
“清歡!你聽到我說話了嗎?”阿杰的聲音將他從冰冷的回憶里拽回,“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畫展還有不到三周,臨時去哪里找合適的地方?很多作品都已經(jīng)通知藏家了……”
陸清歡緩緩站起身,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走到墻邊,那里靠著一幅被 carefully 用牛皮紙包裹好的畫,那是他原本為個展準備的中心作品。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
畫作顯露出來。
深藍色的,近乎黑色的背景上,點綴著細碎的、銀白色的光點,如同幽邃的宇宙星河。畫面的中央,是一尾姿態(tài)極其優(yōu)美的、近乎透明的藍色鰩魚。它舒展著巨大的雙翼,不像在游動,更像在飛翔,在旋轉(zhuǎn),在星輝之間跳著一支孤獨而曼妙的華爾茲。
周圍,是破碎的、琉璃般的光斑,既像是星云的塵埃,又像是某種被打碎的、晶瑩的束縛。
這幅畫,沒有名字。
他原本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為它命名。
現(xiàn)在,他看著這尾在虛構(gòu)的星空中起舞的魚,只覺得無比的諷刺。
游魚空舞。
一場注定窒息的,幻夢。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畫布上鰩魚流暢的線條,感受著顏料凹凸的質(zhì)感。這是他的心血,他的情感,他所有無法言說的孤獨與渴望的投射。
“阿杰,”他終于開口,聲音因為長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啞,“畫展……取消吧。”
“取消?!”阿杰幾乎跳起來,“這怎么行!我們投入了那么多!而且這對你的聲譽……”
“我說取消!”陸清歡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疲憊。他轉(zhuǎn)過身,眼睛里有血絲,像困獸最后的掙扎,“在找到新的地方之前,所有的畫,先搬到我的閣樓?!?/p>
那里,是他最后的,狹小的“水域”。
阿杰看著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開始默默地收拾殘局。
陸清歡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雨還在下,密集的雨線抽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城市的燈火在雨幕中頑強地閃爍著,像另一片不屬于他的,冰冷而遙遠的星河。
沈星瀾。
那個名字,像一顆冰冷的釘子,將他連同他的世界,一起釘在了這個狼狽的雨夜。
他不知道這只是開始,還是一場無聲戰(zhàn)爭的終結(jié)。
他只知道,他那片賴以生存的水域,正以一種無可挽回的速度,開始干涸。而那尾渴望在星空中起舞的魚,還未真正躍起,便已感受到了墜落的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