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前夫追悔莫及

永昌十六年，春寒料峭。

江南沈家，府邸深處，繡樓之內(nèi)。

沈凝端坐在梨花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那個鳳冠霞帔，面若芙蓉的自己。大紅的嫁衣上用金線密密繡著鸞鳳和鳴的圖樣，在晨曦微光的映照下，流轉(zhuǎn)著細碎而奪目的光彩。今日，是她與未婚夫林楓成婚的日子。

貼身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為她簪上最后一支赤金點翠步搖，聲音里滿是歡喜：“小姐，您今天真美！林公子見了，定要看呆了去。”

沈凝唇角微彎，掠過一絲羞澀而又期盼的笑意。她伸手，從妝奩底層取出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玉鐲，珍重地套在腕上。這鐲子水頭不算頂好，卻是林楓家當初送來的聘禮，是他家所能拿出的最體面的東西。她看重的，從來不是價值，而是那份心意。

“就你嘴甜?！鄙蚰p聲嗔道，眼底卻漾著暖意。她與林楓青梅竹馬，雖知他家道中落，唯余清名，而自家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戶，門第有別，但林楓曾執(zhí)著她的手，信誓旦旦：“阿凝，待我金榜題名，必鳳冠霞帔，許你一世風(fēng)光。”

如今，他果然高中狀元，名動京城。今日，便是他來履約之時。

前廳傳來的喧鬧聲隱隱入耳，賓客的賀喜聲、鞭炮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譜寫成一片喜氣洋洋的樂章。沈府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仆從穿梭如織，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容。沈家雖是巨富，卻因商戶身份，始終被那些所謂的“清流”拒之門外。如今姑爺是新科狀元，沈家總算是揚眉吐氣，真正擠入了仕紳之列。

然而，吉時已近，迎親的隊伍卻遲遲未見蹤影。

起初的喧囂漸漸沉淀下去，一種微妙的不安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沈府上下無聲地蔓延開來。沈凝端坐的身影微微僵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冰涼的觸感讓她心頭莫名一悸。

“怎么回事？迎親的隊伍早該到了啊……”

“莫非是路上耽擱了？”

“不會出什么意外吧？”

竊竊私語聲從前廳隱約傳來，像細密的針，扎在人的心上。

春桃臉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頻頻向外張望。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家丁驚慌的阻攔聲。繡房的門被猛地推開，春桃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小、小姐！不好了！林府……林府來人了！但不是迎親，是……是林家夫人親自帶著一群官差闖進來了！老爺和夫人已經(jīng)去前廳了！”

沈凝只覺得“嗡”的一聲，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至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鳳冠的重量仿佛驟然增加了數(shù)倍，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

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心跳。不能亂，越是此時，越不能亂。

“慌什么?！彼穆曇舫龊跻饬系钠届o，只是微微有些發(fā)緊，“替我整理一下衣冠，我們出去看看?！?/p>

當她扶著春桃的手，一步步走向正廳時，每走一步，都感覺像是在冰面上前行。廊下掛著的紅燈籠，此刻看來竟有幾分刺眼。

沈家正廳，氣氛凝重得如同結(jié)了冰。

昔日來沈家做客時總是言笑晏晏、甚至帶著幾分刻意交好的林夫人，此刻身著嶄新的誥命服制，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刀。她的身后，分立著八名按著腰刀的衙役，殺氣騰騰。更引人注目的是，大廳中央，由兩個林家豪奴抬著一塊用大紅綢布蓋著的物件，那紅綢之下，隱隱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腥臊與腐敗的刺鼻氣味。

沈父沈母站在主位之前，面色鐵青，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滿堂的賓客鴉雀無聲，個個屏息凝神，目光復(fù)雜地在林夫人和沈家眾人之間逡巡。

見沈凝到來，林夫人眼中迅速掠過一絲極快的嫉妒與厭惡，隨即被更深的譏誚和冷漠覆蓋。她不等沈凝開口，便猛地抬手指向那塊被紅布蓋住的物件，聲音尖利，打破了死寂：

“沈凝！你來得正好！今日，我便讓你沈家，讓在場的諸位都看個清楚明白！”

她一個眼神，身旁的衙役會意，猛地抬手掀開了那塊紅布——

嘩！

濃烈嗆人的氣味瞬間爆散開來，熏得近前的人忍不住掩鼻后退。那竟是一塊簇新的朱漆木匾，但上面卻用已然發(fā)黑凝固的狗血，寫著四個猙獰扭曲、觸目驚心的大字：

“銅臭污濁”！

“??！”有女客嚇得失聲驚叫。

滿座嘩然！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看向沈家人的目光充滿了震驚、憐憫，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林氏！你欺人太甚！”沈父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林夫人，目眥欲裂，“我沈家待你林家不滿，你今日竟敢?guī)松祥T，如此辱我門楣！”

林夫人冷哼一聲，下巴微抬，姿態(tài)高傲至極：“辱你門楣？沈萬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兒林楓，乃是圣上欽點的新科狀元，文曲星下凡！將來是要入閣拜相，名留青史的！”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倏地纏上沈凝蒼白而依舊美麗的臉龐：“豈是你們這等渾身浸滿銅臭、低賤不堪的商戶之女能夠玷污、能夠高攀的？！”

話音未落，她從袖中抽出一封雪白的信箋，如同丟棄垃圾一般，輕飄飄地甩到沈凝腳前。

“看清楚了！這是休書！”林夫人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快意，“今日我兒金殿面圣，才華得陛下親口嘉許！安陽郡主賢德淑良，對林楓青眼有加，陛下已親自開口，不日便要賜婚！”

她頓了頓，欣賞著沈家人瞬間慘變的臉色，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你沈家若還知些廉恥，便自行了斷了這樁可笑的婚事，莫要再癡心妄想，誤了我兒的大好前程！”

“前程……”沈凝喃喃低語，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耳邊是嗡嗡的鳴響，世界仿佛在她周圍旋轉(zhuǎn)、崩塌。

她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封刺眼的“休書”，看著那塊散發(fā)著極致侮辱的狗血牌匾，最后，目光定格在林夫人那張因為得意和刻薄而扭曲的臉上。

原來如此。

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他許她的鳳冠霞帔，一世風(fēng)光，終究是抵不過郡主青眼，帝王賜婚。

所有的情意綿綿，所有的海誓山盟，在赤裸裸的權(quán)勢和所謂的“清流門第”面前，竟是如此荒唐可笑，不堪一擊！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屈辱攫住了她，幾乎讓她窒息。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口中嘗到一絲腥甜。

在所有人或同情、或鄙夷、或看戲的目光中，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每一個動作都仿佛有千鈞重。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拾起了那封輕飄飄卻又重如泰山的休書。

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紙張，卻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灼傷。

她沒有哭，也沒有如同眾人預(yù)料的那般失態(tài)質(zhì)問。她只是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她看著林夫人，忽然，極淡極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冰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徹骨。

“林夫人，”她的聲音清晰、平靜，沒有絲毫波瀾，卻像是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每個人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今日之辱，字字句句，沈凝……記下了?！?/p>

她沒有嘶吼，沒有哭訴，但那平靜之下蘊含的決絕力量，竟讓氣勢洶洶的林夫人心頭莫名一寒，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沈凝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廳中任何一人。她緊緊攥著那封休書，轉(zhuǎn)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極其穩(wěn)定地走向自己的閨閣。那背影，在漫天刺目的紅色映襯下，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孤傲決絕。

片刻之后，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身上那件精美絕倫、象征著她所有期盼與幸福的鳳冠霞帔已然不見，只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色衣裙，墨發(fā)簡單地用一支玉簪挽起。

而她手中，捧著的，正是那件價值千金、曾承載她無數(shù)少女夢幻的嫁衣。

在所有人驚愕、不解的目光注視下，她徑直走到庭院中央，那里為了方便賓客，原本設(shè)有一個用于取暖的巨大銅盆，炭火已熄，余溫尚存。

沈凝站定，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輕輕一吹，橙紅的火苗驟然亮起。

沒有絲毫猶豫，她將火苗湊近了嫁衣那寬大華麗的袖擺。

“嗤——！”

干燥的絲綢遇火即燃，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精美的繡紋，迅速蔓延開來，熱烈的火焰沖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庭院，也映亮了她蒼白而堅毅的側(cè)臉。

烈焰在她漆黑的瞳孔中瘋狂跳動，將那里面最后的溫情、軟弱和期盼，一并焚燒殆盡。她看著那跳躍的火光，仿佛也看到了某些東西在自己心底死去，同時，又有另一些更加堅硬、更加清晰的東西，在灰燼中破土而生。

“凝兒！”沈母心痛地驚呼上前。

沈凝卻緩緩抬手，止住了母親的腳步。她的目光掃過面色復(fù)雜的父親，掃過驚惶未定的春桃，掃過神色各異的滿堂賓客，最后，落回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上。

“舊夢已焚，前路方長?！彼p聲說道，像是在告訴眾人，更像是在對自己宣誓，“從今日起，我只是沈凝?！?/p>

火光漸熄，只余一地灰燼與裊裊青煙，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無法忽視的焦糊氣息，見證著一段過往的徹底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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