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同學(xué),確實比平安村的孩子文明許多。
他們不會明目張膽地叫我“賠錢貨”,也不會用石頭丟我。
但他們偶爾投來的打量,仿佛看什么稀有動物般的眼神,以及那些無心的疑問:“袁盼娣,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俊?/p>
這些眼神和問題無聲無息,卻更深刻地提醒著我的與眾不同。
我學(xué)會了垂下眼睫,假裝看不見那些目光,也識趣地不再融入任何圈子。
我把所有的時間都埋進書本里,像一頭固執(zhí)的耕牛,拼命反芻那些晦澀難懂的知識。
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糾正發(fā)音,一道題一道題地反復(fù)演算。
漸漸的,我的成績從墊底慢慢爬到了中上游。
班主任看我的眼神終于和緩了些,偶爾會把我叫到辦公室,耐心地指點我如何更標(biāo)準(zhǔn)地吐字發(fā)音。
我很感激她。
她不像秦老師那樣,帶著溫暖的悲憫,她的幫助是公事公辦的效率,但確實實實在在地拉了我一把。
我想報答所有對我釋放過善意的人,而我能做的,似乎只有拼命學(xué)習(xí)。
我從天亮學(xué)到深夜,小姨時常端著果盤或溫牛奶進來,眼里滿是心疼,卻從不阻攔我。
她只是把杯子放在桌上,柔聲對我說:“囡囡,喝杯牛奶放松一下,別太累著?!?/p>
和小姨生活久了,我漸漸知道了她的許多事。
她原名叫謝盼兒,和我一樣,名字里刻著長輩對男丁的渴望。
她同樣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甚至處境比我更艱難。
外婆當(dāng)年為了給舅舅換彩禮,硬要逼她嫁給村尾一個死了老婆的老鰥夫。
小姨說起這些時,語氣很平淡,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她說,那時她一聲不吭,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先跑到那鰥夫家里,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在他手背上砍了一刀,然后又沖回家,把刀橫在自己弟弟的脖子上。
她對外婆說:“你再逼我,我就先砍死他,再砍死我自己,你看我敢不敢?!?/p>
外婆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女兒真砍了自己的寶貝命根子,從此再不敢提逼嫁的事。
小姨就這樣,帶著外婆原本打算給她當(dāng)嫁妝的一點錢,只身離開了家。
她成績極其優(yōu)異,一路靠著獎學(xué)金和補助,硬是殺出了一條血路,最終以狀元的身份被寧清大學(xué)錄取,讀完博士,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我聽得心驚動魄。
因為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懂其中的艱辛。
她看著我,眼神很堅定:“囡囡,你記住,小姨從來不覺得生為女孩有什么不好?!?/p>
“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當(dāng)女孩,錯的從來不是我們,是那些被封建思想蛀空了腦子的人?!?/p>
我看著她,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悄悄變得堅硬。
我想,我還能更堅強。
我的成績重新回到班級第一,普通話也漸漸變得流利,雖然偶爾還會帶出一點尾音,但已不至于引人發(fā)笑。
有一次,一個新來的代課老師沒見過我,看我頂著一頭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枯黃的頭發(fā),頓時皺緊了眉頭。
他指著我不悅地呵斥:“那位同學(xué),身為一名高中生,你怎么可以染頭發(fā)?還有沒有點學(xué)生的樣子!”
教室里先是一靜,隨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一個平時就吊兒郎當(dāng)?shù)哪猩Φ米畲舐?,邊笑邊解釋:“老師,這您可就冤枉好學(xué)生了!”
“袁盼娣同學(xué)這可不是染的,是天生的,營養(yǎng)不良懂吧?她可是我們班第一名呢!”
那老師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舊衣服,又琢磨了一下我那扎眼的名字,大概自行拼湊出了真相。
他清了清嗓子,掩飾著尷尬,卻沒有道歉,只是揮揮手,“……這樣啊,那你回座位吧?!?/p>
我沉默地坐下,聽到后排剛才那個解釋的男生指著我對同桌嬉笑:“別的不說,這土妞長得還真挺漂亮的哈?”
他的同桌嗤笑一聲,用夸張的起哄語調(diào)接話:“咋的,看上了?送你當(dāng)老婆要不要???”
“你老婆!”
兩人頓時笑鬧著推搡起來。
這些話,我聽得多了。
我知道自己長得不算差,甚至可以說漂亮。
但這張臉帶來的,從來不是好運,而是更多輕浮的打量和戲弄。
那些男生總愛圍著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網(wǎng)絡(luò)梗,肆意哄笑,或者故意推搡我,看我窘迫慌亂的樣子,他們便覺得有趣。
我不懂他們。
我只是我,不是誰的“老婆”,不是“土妞”,更不是他們?nèi)返耐婢摺?/p>
他們笑他們的,我捂上耳朵,心里只記著一件事。
只有讀書,才能對得起小姨,對得起那個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老師,對得起我自己。
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中午。
同學(xué)們都去上體育課了,我因為生理期請了假,獨自趴在座位上。
每次生理期都像一場酷刑,小腹里像是塞進了一個不斷下墜的絞肉機,疼得我渾身冒冷汗,手腳冰涼。
小姨帶我去看過很有名的老中醫(yī),老大夫搭完脈,神色很嚴(yán)肅地對小姨說:
“你這姑娘是怎么養(yǎng)的?身子虧空得這么厲害,宮寒嚴(yán)重,現(xiàn)在每次都會痛得厲害,再不好好調(diào)理,將來怕是連孩子都難懷上?!?/p>
我當(dāng)時聽了,心里想的卻是那也挺好的。
我本來也不想生孩子。
我不想我的孩子,再有一個叫“盼娣”或是“招弟”的名字。
正當(dāng)我痛得意識模糊的時候,下課鈴響了,同學(xué)們吵吵嚷嚷地回到教室。
那個在班里很受歡迎的女生看到我臉色蒼白、滿頭虛汗的樣子,第一次主動走到我座位邊。
她彎下腰,關(guān)切地問我:“袁同學(xué),你怎么了?臉色好難看,是哪里不舒服嗎?”
她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甜甜的香味,像某種水果糖。
她靠近時,香味淡淡地飄過來,似乎連劇烈的腹痛都緩解了一絲。
我抬起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的擔(dān)憂不像假的。
但我太久沒有和人正常交流過了,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份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
我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又把臉埋進了臂彎里。
我以為她會像其他人一樣走開。
但她沒有。
從那天起,這個叫溫暖的女生就像一顆真正的小太陽,固執(zhí)地想要照亮我這座冰山。
她開始頻繁地找我說話,即使我十次有九次不回應(yīng),她也不氣餒。
我常常聽見她的朋友拉著她,不滿地抱怨:“暖暖,你別總熱臉貼冷屁股了,她都不理你,簡直不識好歹!”
溫暖甩開那個女生的手,漂亮的臉上滿是失望:“你怎么能這么說同學(xué)?我真對你失望?!?/p>
她漸漸疏遠了那幾個女生,然后把所有課間時間都給了我。
她會給我?guī)Оb精致的小蛋糕,送我?guī)е@的漂亮發(fā)卡,甚至不由分說地拉著我一起去上廁所。
據(jù)說,這是女孩子之間建立友誼特有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