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第三遍時,江停終于動了。
他緩慢地、幾乎是僵硬地撐起身,動作間帶著種被拆散重組的滯澀。嚴峫的手還搭在他腰側,睡夢中也無意識地收攏,仿佛怕他在夜色里融化。
江停停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挪開那只溫熱的手。
他赤腳踩在地板上,沒有聲音,像一道蒼白的影子滑進客廳。凌晨四點的光景,窗外是城市沉睡的呼吸,而他的寂靜是另一種東西——更沉,更空,仿佛連空氣都拒絕在他周圍流動。
來電顯示是曾翠翠女士。
江??粗莻€名字閃爍,直到屏幕暗下去。他沒有接。他知道嚴峫的母親想說什么,無非是叮囑他們周末回家吃飯,或者又找到了什么調理身體的偏方。那些溫暖的、瑣碎的關切像過熱的炭,燙得他指尖蜷縮。
他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向廚房。動作熟練地燒水,洗米,將砂鍋放在灶上。小火慢燉,米粒在逐漸升溫的水里翻滾,散發(fā)出質樸的香氣。這是他唯一能確切為嚴峫做的事——在他無數(shù)個熬夜辦案的清晨,準備一碗溫熱的粥。
可今天,當蒸汽氤氳上升,模糊了眼前的玻璃窗時,某種熟悉的、鐵銹般的氣味卻蠻橫地穿透了米香,鉆進他的鼻腔。
不是幻覺。
是血。是硝煙。是化工廠排污管道的惡臭。是黑桃K遞過來的那杯酒,在記憶里永遠散發(fā)著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
“你聞起來像……”嚴?某次在親密時,曾埋在他頸間含糊地低語,“像醫(yī)院里的消毒水,和……一點點苦?!?/p>
那時江停沒有回答。他只是閉上眼,承受著那個吻,心里想的是:你錯了。我聞起來是停尸房的冷柜,是子彈擊穿血肉的瞬間,是恭州那個雨夜,永遠洗不干凈的味道。
砂鍋里的粥在咕嘟冒泡。江停關掉火,看著那些白色的泡沫升起、破裂。就像他生命中那些短暫存在過的好時光,總是輕易就碎在眼前。
身后傳來腳步聲。
嚴峫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不容拒絕的力度從后面抱住他,下巴蹭著他的發(fā)頂:“怎么起這么早?又不舒服?”
他的體溫很高,懷抱堅實,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
江停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來?!皼]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干燥,像沙漠里的風?!爸罅酥??!?/p>
嚴峫把他轉過來,審視著他的臉。江停垂著眼,任由他看。他知道自己臉色一定不好,眼底有揮之不去的青黑,像永遠無法褪色的污跡。
“做噩夢了?”嚴峫低聲問,拇指撫過他微涼的眼瞼。
江停搖了搖頭。
不是噩夢。噩夢會醒。而他的過去,是醒著的每一天都無法擺脫的附骨之疽。
他端起那碗粥,遞給嚴峫。“嘗嘗。”
嚴峫接過去,喝了一大口,然后皺眉:“江停,你沒放糖?!?/p>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江停看著那碗白粥,像是才反應過來。他嗜甜,嚴峫便也養(yǎng)成了吃甜粥的習慣,每次都會記得給他,也給自己加上滿滿一勺糖。
可他今天忘了。
不是忘了。是嗅覺和味覺在長久的藥物侵蝕和神經(jīng)損傷下,又一次背叛了他。他聞著是正常的米香,嘗著是正常的味道,卻失去了對“甜”的感知。
“……我去拿?!彼D身想去拿糖罐。
“不用。”嚴峫拉住他手腕,聲音沉了下去。他看著江停,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碎裂?!拔也皇枪帜?。我是……”他頓住了,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最終卻只是更緊地握住他,“江停,你告訴我,是不是又嘗不出來了?”
江停沉默著。他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嚴峫眼底的紅血絲驟然明顯起來。他猛地將碗放在料理臺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不是生氣,他是……無力。那種用盡全身力氣卻打不中目標的、令人發(fā)狂的無力。
“醫(yī)生開的營養(yǎng)劑,你停了多久?”他問,聲音壓抑著顫抖。
江停依舊沉默。
“說話!”嚴峫低吼出來,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攥得江停腕骨生疼。那是他第一次對著江停真正意義上地“發(fā)火”,源于恐懼,源于眼睜睜看著流沙從指縫溜走的絕望。
江停抬起眼,看向嚴峫。他的眼神很靜,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下面卻翻涌著嚴峫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的、巨大的黑暗。
“有用嗎?”他輕聲問,每個字都像冰錐,扎在嚴峫心上,“吃更多的藥,打更多的針,就能讓我忘記聞過的血腥味,還是能讓我吐掉喝下去的酒?”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手腕上已經(jīng)留下一圈清晰的紅痕。
“嚴峫,”他看著那痕跡,忽然極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更讓人難受,“有些東西,進去了,就出不來了?!?/p>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按了按心口的位置。
“在這里,在這里。它們爛在里面,和我的骨頭、我的神經(jīng)長在一起。你喂我吃再多的糖……”他頓了頓,抬起眼,直視著嚴峫瞬間通紅的眼眶,“也蓋不住那股腐爛的味道?!?/p>
“我不是你那些能偵破的案子,不是撬開鎖就能解決的難題。我就是個……”他停頓了一下,找到一個最殘忍的詞,“廢墟。你明白嗎?一片怎么填也填不滿的廢墟?!?/p>
話音落下的瞬間,客廳里死一般寂靜。
嚴峫看著他,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蹌著后退了半步。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愛意,在這一刻都被這句輕飄飄的“廢墟”擊得粉碎。
他看著江停轉身,走回臥室,關上門。
那扇門沒有鎖,卻像隔開了一個世界。
嚴峫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手指插進頭發(fā)里,肩膀無法抑制地開始抖動。他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整個背脊都因為壓抑的哽咽而劇烈起伏。
料理臺上,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白粥,表面凝起了一層皺巴巴的膜。
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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