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冬夜,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得人臉頰生疼。
沈清音是被喉嚨里那股熟悉的鐵銹味嗆醒的。她猛地坐起,入目是昏黃的燈泡,墻壁上剝落的綠漆,還有枕邊那本被翻爛了的《蘇繡針法圖譜》。
1994年!她竟然真的回來了!
意識回籠的瞬間,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是蘇繡世家“沈氏繡坊”的第五代傳人,卻在三個月后因為大師兄的背叛和債務(wù)逼迫,眼睜睜看著祖?zhèn)骼C坊被奪,母親郁結(jié)而終,自己則潦倒半生,最終在那個機器轟鳴的工廠里咳血而亡。
“清音…咳咳…外面、外面是誰在吵?”母親虛弱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夾雜著劇烈的咳嗽。
是今晚!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夜晚!
沈清音深吸一口氣,壓下眼眶的酸澀和喉嚨的哽咽。這一次,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媽,別出來,有我。”
她利落地穿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罩衫,將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素銀簪子穩(wěn)穩(wěn)盤起,推門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踏在前世的悔恨與不甘上,堅定無比。
堂屋里,油燈如豆,將三個男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墻壁上。為首那個穿著不合時宜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正是她那位“好師兄”趙德才。旁邊站著腦滿腸肥的劉老板,以及一個滿臉橫肉的打手。
“小師妹,你可算出來了?!壁w德才假意笑著,將一份合同推到桌沿,“劉老板今天親自過來,可是帶著誠意來的。你看,這字……”
“不簽。”沈清音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冰砸在地上,清脆,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眾人都愣住了。連床上母親的咳嗽聲都停了片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寂靜。
趙德才臉色一沉,語氣帶上了威脅:“師妹,你別任性!師父走后,繡坊早就入不敷出!外面欠著五百塊的巨債,師娘這病又拖不得!劉老板仁義,愿意接手所有債務(wù),另外再掏一筆錢給師娘治病,這是天大的好事!”
“我說,不簽?!鄙蚯逡糇叩阶狼?,目光掃過那份賣身契般的合同,又看向那個眼神輕蔑的劉老板,“沈氏繡坊,不賣?!?
劉老板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她臉上:“小丫頭片子,嘴硬是吧?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今天這字你簽也得簽,不簽……”他身后的打手配合地上前半步,肌肉賁張。
沈清音心頭一緊,但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株風(fēng)雪中寧折不彎的青竹:“錢,我會還。給我三個月。連本帶利,一分不少。”
“三個月?五百塊!你拿什么還?就靠你和你媽繡那些破玩意兒?”趙德才氣急敗壞,指著她的鼻子,“別給臉不要臉!”
沈清音猛地看向他,眼神冷得嚇人,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看清里面那顆黑透的心:“趙德才!你背著我,把‘百鳥朝鳳’的底稿偷偷賣給了‘麗華繡莊’,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你是不是以為,把繡坊賣了,就死無對證了?”
趙德才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去,嘴唇哆嗦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眼神驚恐地瞟向劉老板,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隱秘的背叛被當(dāng)眾揭穿,徹底打亂了他的陣腳。
沈清音不再看他,轉(zhuǎn)向面色驚疑不定的劉老板,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劉老板,三個月。白紙黑字,我可以立字據(jù)。若是還不上,這繡坊,我沈清音雙手奉上,分文不取。若是這期間,你再帶人來騷擾我母親……”
她頓了頓,清亮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就去市政府門口,舉著‘港商勾結(jié)內(nèi)鬼,逼死愛國繡娘’的牌子!咱們誰、都、別、想、好、過!”
她眼神里的決絕和瘋狂,竟將在場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那不是一個十九歲女孩該有的眼神,那里面有恨,有火,有與汝偕亡的凜然。
劉老板混跡多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見過,卻還沒見過哪個小姑娘有這般不顧一切的氣勢。他臉色變了幾變,權(quán)衡利弊。為了一個破繡坊,惹上這種麻煩,不值當(dāng)。他最終冷哼一聲,撂下一句:“……好!三個月就三個月!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便帶著人悻悻而去。
趙德才惡狠狠地瞪了沈清音一眼,眼神怨毒,卻也只能灰溜溜地跟著跑了。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油燈芯子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聲,以及母親壓抑的低咳。沈清音脫力般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濕。方才的強硬,耗光了她這具虛弱身體所有的力氣。
她走到母親床邊,握住那只枯瘦如柴、因長年握針而布滿老繭和變形關(guān)節(jié)的手,聲音輕柔卻無比堅定:
“媽,別怕?!?
“從今天起,沒人能再欺負(fù)我們。沈家的繡坊,不僅不會倒,我還要它……名揚四海。”
窗外,風(fēng)雪正緊。沈清音的眼中,卻燃起了兩簇灼人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火焰。屬于她的錦繡前程,就從這風(fēng)雪夜開始,由她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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