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的路比云逍想的更難走。
他腳程慢,左腿的傷沒好透,走久了就隱隱作痛,只能走一陣歇一陣。身上的粗布衣服沾了塵土和草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額角,臉上帶著未愈的擦傷,若不是那雙眼睛還透著點少年人的清亮,活脫脫就是個逃難的乞丐。
他不敢走大路,怕遇上追查的黑衣人,只能沿著田間小道或山林邊緣走。白天靠野果和干糧充饑,晚上就找破廟或山洞落腳,夜里冷得發(fā)抖時,就默念《流云訣》的吐納心法,借著那點微弱的暖意挨到天亮。這一路,他見過背著行囊匆匆趕路的商隊,見過腰佩刀劍、神情倨傲的江湖人,還見過蜷縮在路邊乞討的流民——他從前在云霧山,見慣了族里的平和安穩(wěn),從未想過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復(fù)雜,既有行色匆匆的奔波,也有露骨的窘迫與鋒利。
走了約莫七八天,這天午后,他遠遠看到前方升起裊裊炊煙,隱約能聽到人聲。他心里一喜,加快腳步,穿過一片稀疏的楊樹林,一座小鎮(zhèn)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這便是落風(fēng)鎮(zhèn)。
鎮(zhèn)子坐落在兩座山的夾縫之間,一條青石板路貫穿南北,是往來商隊歇腳的必經(jīng)之地。路邊擠滿了攤販,賣雜貨的、烤餅的、說書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混雜著騾馬的嘶鳴和江湖人的談笑聲,熱鬧得讓云逍有些發(fā)懵。他站在鎮(zhèn)口,看著眼前的景象,一時間竟忘了抬腳——這是他第一次走進真正的“江湖”,沒有家族的庇護,沒有墨叔的守護,只有他一個人,站在人潮邊緣,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他攥了攥懷里的碎銀,那是蒙面人給的,他一直省著花。肚子餓得咕咕叫,他順著青石板路往前走,目光落在路邊一個賣饅頭的小攤上。蒸籠里冒著白氣,麥香混著熱氣飄過來,勾得他喉嚨發(fā)緊。
“店家,買兩個饅頭。”他走到攤前,聲音有些干澀。
攤主是個滿臉堆笑的店小二,穿著灰布短打,手里擦著盤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穿著粗布衣服,臉上帶著傷,眼神里掠過一絲輕蔑,卻還是堆著笑:“好嘞!兩個饅頭,一文錢?!?/p>
云逍對“一文錢”沒什么概念,他在云家時,用的都是銀子,從未接觸過這種細碎的銅錢。他從懷里摸出一小塊碎銀,遞了過去:“你看這個夠嗎?”
店小二看到碎銀,眼睛亮了一下,接過碎銀在手里掂了掂,臉上的笑容更殷勤了:“夠!夠!這銀子能買百八十個饅頭呢!我給你找錢啊!”說著,他轉(zhuǎn)身去柜臺里翻找,好一會兒才回來,遞過來幾枚邊緣磨損的銅錢,“諾,找你的錢,你收好嘍!”
云逍沒多想,接過銅錢揣進懷里,拿起兩個饅頭就往嘴里塞。剛出爐的饅頭又軟又香,他狼吞虎咽地吃著,沒注意到店小二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算計的笑——那碎銀少說也值二三十文,他卻只找了五文錢。
吃完饅頭,云逍感覺身上有了點力氣。他想找個地方歇腳,順著街道往前走,路過一家客棧時,剛想進去問問價格,就被幾個穿著短打、胳膊上刺著紋身的漢子攔住了去路。
“小子,站住!”為首的漢子身材魁梧,臉上一道刀疤從眼角延伸到下巴,看著格外兇悍。他上下打量著云逍,眼神像在看一件獵物,“哪里來的?看著面生得很啊?!?/p>
云逍心里一緊,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是路過的,想找個地方歇腳。”
“路過的?”刀疤臉嗤笑一聲,伸手推了云逍一把。云逍沒防備,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差點摔倒。“這落風(fēng)鎮(zhèn)的規(guī)矩,你不知道?路過的人,得給咱們虎爺孝敬點茶水錢?!?/p>
云逍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遇上地痞了。他攥緊了懷里的銅錢,搖了搖頭:“我沒有錢?!?/p>
“沒有錢?”旁邊一個瘦高個漢子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云逍的胳膊,“小子,別給臉不要臉!搜搜他身上,肯定有值錢的東西!”
刀疤臉使了個眼色,幾個漢子立刻圍上來,伸手就要往云逍懷里摸。云逍急了,他懷里不僅有碎銀和銅錢,還有那枚藏在貼身布袋里的玉玨——那是他的命根子,絕不能被人搶走。
他想起墨叔生前教過他幾招粗淺的拳腳,說是讓他強身健體,沒想到現(xiàn)在竟派上了用場。他猛地掙脫瘦高個的手,照著墨叔教過的招式,一拳打在瘦高個的肚子上。瘦高個沒防備,疼得彎下了腰,嘴里罵罵咧咧:“小兔崽子,還敢還手!”
刀疤臉見狀,臉色一沉:“給我打!讓他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幾個漢子一擁而上,對著云逍拳打腳踢。云逍畢竟只學(xué)過幾招皮毛,又沒什么實戰(zhàn)經(jīng)驗,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他蜷縮著身體,雙手護著胸口的布袋,任由拳頭和腳落在背上、胳膊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不肯松手。
“把他懷里的東西搜出來!”刀疤臉喊道。
一個漢子伸手去扯云逍的衣襟,手指剛碰到他腰間的布袋,云逍突然像是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抬起頭,一口咬在那漢子的手腕上。漢子疼得大叫,一把推開他,手腕上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
“媽的!這小子瘋了!”漢子捂著手腕,怒視著云逍。
云逍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后背火辣辣地疼,嘴角還沾著對方的血跡。他抬起頭,看著圍上來的地痞,眼神里帶著一絲倔強和恐懼,卻沒有求饒——他想起了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模樣,想起了墨叔為了護他而死,想起了父親臨終前說的“活下去”。他不能在這里被欺負死,不能讓那些人白白犧牲。
就在這時,他腰間的布袋被蹭開了一點,那枚玉玨的棱角硌在了他的腰上,帶著熟悉的溫度。他猛地想起父親的話,想起那枚玉玨里藏著的《流云訣》,想起自己肩上的血海深仇。一股莫名的力量涌了上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哪怕打不過,也要再反抗一次。
刀疤臉看著他這副不死心的模樣,冷哼一聲,抬腳就要往他胸口踹去。云逍閉上眼,準(zhǔn)備承受這一腳,可預(yù)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只聽“哎喲”一聲,刀疤臉突然捂著腳跳了起來,嘴里罵道:“誰他媽扔的石頭?!”
幾個地痞愣了一下,四處張望,卻沒看到有人。刀疤臉氣急敗壞,剛想再對云逍動手,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穿著長衫的老者慢慢走了過來,手里拄著拐杖,看了他們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一個孩子,像話嗎?”
刀疤臉認出這老者是鎮(zhèn)上開茶館的,雖然沒什么勢力,但平日里鎮(zhèn)上的人都給幾分薄面。他臉色陰晴不定,瞪了云逍一眼:“今天算你運氣好!下次再讓我碰到你,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說完,帶著幾個漢子悻悻地走了。
云逍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他抬頭看向老者,想道謝,卻發(fā)現(xiàn)老者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身上的傷,剛起身就又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墻才站穩(wěn)。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被地痞圍堵的時候,鎮(zhèn)口那家最高的茶樓二樓,一扇窗戶悄無聲息地開著。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年輕人靠在窗邊,手里端著一杯茶,目光落在樓下的云逍身上,眼神深邃,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看著云逍被打倒,看著云逍咬了地痞一口,又看著云逍扶著墻站起來,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有意思?!蹦贻p人輕聲說了一句,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窗邊,只留下窗戶敞開著,風(fēng)吹進來,吹動了桌上的茶盞,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云逍扶著墻,慢慢往前走。身上的傷疼得厲害,每走一步都牽扯著神經(jīng),可他不敢停下來——他不知道那些地痞會不會再回來,也不知道這鎮(zhèn)上還有沒有其他壞人。他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等身上的傷好一點,再做打算。
他順著墻根,走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口,剛想進去,就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重重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他隱約感覺到有人走到了他身邊,似乎在打量他,可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睜開眼,只能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
小巷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吹過墻壁的聲音。陽光透過巷口的縫隙照進來,落在云逍的臉上,他的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做一個不安的夢,夢里是燃燒的家園,是親人的鮮血,還有墨叔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這便是他初入江湖的第一課——沒有溫情,只有赤裸裸的惡意與欺辱。而他,才剛剛踏上這條布滿荊棘的路,未來的艱險,還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