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期限，倏忽即至。

陸府徹夜燈火通明，仆從往來如梭，步履間皆透著焦灼。陸清辭靜坐書房，指尖蘸墨，在金陵河道圖上細(xì)細(xì)勾勒，筆觸落處，皆是關(guān)鍵水道。

“小姐。”謝明遠(yuǎn)推門而入，青衫下擺沾著泥點(diǎn)，顯然是剛從外奔波回來，“查清楚了。趙副將上月納了第四房妾，那女子是華陽郡主的遠(yuǎn)房表親?！?/p>

筆尖在宣紙上驟然停駐，一滴濃墨暈開，漫過圖上標(biāo)注的糧道。

華陽郡主——當(dāng)朝攝政王的獨(dú)女，更是蕭玦麾下最得力將領(lǐng)的胞妹。

陸清辭緩緩擱下筆，指尖殘留著墨香：“難怪他能調(diào)動這么多人手。糧食那邊呢？”

“按小姐吩咐，從江北幾個莊子分批轉(zhuǎn)運(yùn)，今晚子時前必能全數(shù)到齊?！敝x明遠(yuǎn)壓著聲音，語氣里藏著隱憂，“只是沿途多了官兵設(shè)卡，看架勢，像是專門沖著我們來的。”

話音剛落，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管家急促的敲門聲緊接著響起，聲音里帶著慌亂：“小姐，蕭將軍來了！還帶了兵！”

陸清辭與謝明遠(yuǎn)對視一眼，無需多言，謝明遠(yuǎn)已迅速隱入屏風(fēng)后的暗影中，氣息瞬間斂去。

前廳內(nèi)，蕭玦負(fù)手而立。他換了一身墨色常服，腰間卻仍佩著那柄沙場隨行的玄鐵劍，劍鞘上的寒光，映著燭火愈發(fā)凜冽。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交錯的影，添了幾分冷硬。

“陸小姐，三日之期已到?！?/p>

他的聲音比那日雨中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像沉在寒潭里的冰。

陸清辭屈膝福了一禮，語氣平靜無波：“將軍來得正好。五千石糧食已在碼頭清點(diǎn)妥當(dāng)，隨時可以裝船。”

蕭玦眸光微閃，似有意外，卻很快覆上審視：“哦？陸小姐果然守信。只是——”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他眼中多了幾分銳利，“本將接到密報，說陸家以次充好，用霉米充作軍糧。”

“將軍可要親自查驗(yàn)？”陸清辭抬眸，神色坦然。

“自然要查。”蕭玦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幾乎要將人看穿，“但在此之前，本將想知道，陸家是如何在三日之內(nèi)，湊齊這五千石糧食的？”

空氣驟然凝滯，燭火跳動間，連呼吸都似變重了。

陸清辭迎上他的目光，忽然輕輕笑了，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將軍這是要追究糧食的來歷？”

“軍糧事關(guān)前線將士性命，不得不慎?！笔挮i語氣未松。

“好一個‘不得不慎’?！标懬遛o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指尖在封面上輕輕一叩，“每一石糧食的來源、轉(zhuǎn)運(yùn)路徑，都記在這里。將軍盡可派人去查。只是——”

她頓了頓，目光淡淡掃過蕭玦身后的親兵，話里帶了層隱晦的意思：“將軍若執(zhí)意要查個底朝天，清辭只好將這批糧食另行處置了。畢竟，江南之地，需要糧食的，不止邊關(guān)將士?！?/p>

蕭玦眼神一沉，周身氣壓驟降：“你在威脅本將？”

“不敢?！标懬遛o垂眸，長長的睫毛掩去眼底情緒，“只是提醒將軍，追查真兇固然重要，卻別寒了將士們的心。”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wèi)匆匆闖入，在蕭玦耳邊低語了幾句。

蕭玦臉色微變，再看向陸清辭時，目光里多了幾分探究與深意：“趙副將昨夜暴斃獄中?！?/p>

陸清辭執(zhí)賬冊的手微微一顫，指尖泛白，卻很快穩(wěn)住。

“怎么死的？”她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波瀾。

“中毒?！笔挮i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不肯放過一絲異樣，“陸小姐似乎并不意外？”

她緩緩將賬冊放在案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將軍以為，是我殺人滅口？”

“本將只相信證據(jù)?！?/p>

“那將軍應(yīng)該去查查，誰最害怕趙副將開口說話。”陸清辭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語氣篤定，“比如——華陽郡主?！?/p>

蕭玦瞳孔微縮，顯然沒料到她會直接點(diǎn)出這個名字：“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將軍想肅清軍紀(jì)，還前線一個清明；也知道有人不想讓將軍如愿，想在背后攪渾這潭水?！彼p輕將賬冊往蕭玦方向推了推，“這批糧食，就當(dāng)是陸家送給邊關(guān)將士的誠意。將軍若信不過，此刻便可帶走?！?/p>

蕭玦沉默良久，燭火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許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那日你說的承諾，可還作數(shù)？”

陸清辭抬眸，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將軍想好了？”

“本將許你一個承諾?！笔挮i語氣鄭重，“他日若有必要，本將可為你做一件事，無論公私?！?/p>

陸清辭微微頷首，算是應(yīng)下：“那便請將軍記住今日之言?！?/p>

她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蕭玦叫住。

“陸小姐?！笔挮i從懷中取出那枚金石，指尖摩挲著上面的紋路，金石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紋路似乎比三日前更加清晰，“這個，你當(dāng)真不要了？”

陸清辭腳步微頓，背影挺得筆直，卻沒有回頭：“既然送了人，就沒有收回的道理。將軍若覺得礙事，扔了便是。”

她走出前廳，夜風(fēng)拂過衣袖，帶來一陣涼意，卻吹不散心頭的沉郁。

謝明遠(yuǎn)從暗處現(xiàn)身，快步跟上，低聲問道：“小姐為何不要回那枚金石？那可是重要的信物?！?/p>

“時候未到。”陸清辭望向碼頭的方向，夜色中能隱約看到糧船的影子，“等他真正需要這枚金石的時候，才是它物歸原主之時。”

“可華陽郡主那邊……她不會善罷甘休的?！敝x明遠(yuǎn)仍有擔(dān)憂。

“她會再出手的?！标懬遛o語氣平靜，卻透著幾分洞察，“一個趙副將死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棋子。我們要做的，不是急著動手，而是等她下一次出手時，抓住她的把柄，留下證據(jù)?！?/p>

碼頭上，糧船緩緩起航，船頭破開夜色中的水波，留下一道漣漪。蕭玦站在船頭，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金陵城，夜色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顧長風(fēng)站在他身側(cè)，幾次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直說便是?！笔挮i頭也未回，語氣淡然。

“將軍，陸家小姐……不簡單。”顧長風(fēng)斟酌著開口，想起陸清辭方才的從容與機(jī)變，仍覺心驚。

蕭玦摩挲著手中的金石，指尖感受著紋路的凹凸，沒有作聲。

他早就知道她不簡單。從那個雨日在水榭中，聽她撫琴時便知道——那樣的琴聲里，藏著不輸男子的韌性與格局。只是他沒料到，這個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竟能在三日之內(nèi)化解一場危機(jī)，還精準(zhǔn)地將線索指向華陽，步步為營，毫不慌亂。

“派人盯著華陽郡主，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報來?！绷季茫挮i終于開口，語氣沉凝，“另外，查清楚陸小姐身邊那個青衫男子的來歷，他絕非普通仆從?！?/p>

“是?！鳖欓L風(fēng)應(yīng)聲退下。

船行漸遠(yuǎn)，金陵城的燈火漸漸化作闌珊光點(diǎn)。碼頭之上，陸清辭仍佇立著，夜風(fēng)吹起她的衣袂，像一只即將振翅的鶴，身姿孤傲卻堅定。

“小姐，夜涼了，該回去了。”謝明遠(yuǎn)輕聲提醒。

陸清辭望著糧船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輕輕握緊了袖中的手，指節(jié)泛白。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她不會再做任人擺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