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綿密,敲在解家老宅的青瓦上,淅淅瀝瀝,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潮氣與陳舊草木氣息。靈堂里光線晦暗,白燭的火苗被穿堂風(fēng)吹得東搖西晃,映得跪在蒲團上的小人兒身影單薄。
解雨臣才八歲,一身重孝麻衣幾乎將他瘦小的身子吞沒。肩膀早已僵硬,膝蓋也由最初的刺痛變得麻木。周遭是低抑的哭泣,族人壓低的交談,還有那些落在他身上、意味復(fù)雜的視線,沉甸甸的,比這身孝服更讓他喘不過氣。他盯著棺槨前跳躍的燭火,眼睛干澀得發(fā)疼,卻一滴淚也流不出。父親去得突然,留下這偌大的解家和一群心思各異的族人。恐懼像藤蔓,悄悄纏緊了心臟。
就在這時,靈堂入口處細微的騷動打斷了他幾乎停滯的思緒。
他抬起頭。
祠堂那扇沉重的、漆色斑駁的大門逆著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一道身影不知何時站在那里,悄無聲息,仿佛是從雨幕深處直接走出的幻影。
來人身著一襲素色旗袍,料子像是某種古老的錦,在昏暗光線下流淌著極淡的、水波樣的光澤。她撐著一柄宣紙傘,傘面上墨跡淋漓,似是繪著殘荷聽雨的圖樣。雨珠順著傘骨滑落,在她腳邊濺開細小的水花。
她一步步走來,穿過或驚疑或?qū)徱暤娜巳?,步履輕得像是不沾塵埃。靈堂內(nèi)原本低沉的嗚咽和議論聲,在她經(jīng)過時,奇異地低伏下去,直至徹底消失。所有目光都膠著在她身上。
她最終在解雨臣面前的蒲團前站定,微微傾身,將紙傘遞給身后跟著的、一個面容模糊的侍從。
距離近了,解雨臣才真正看清她的臉。
那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美麗可以形容。眉眼疏淡,如同遠山古畫上最寫意的一筆,肌膚是常年不見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一雙眸子尤其特別,顏色比常人稍淺,像是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沉靜無波,看向他時,卻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光陰的、溫和的憐憫。
她對著解家先祖的牌位,微一斂衽,行了個極古雅的禮。動作間,只有發(fā)間一枚素銀簪子反射出一點微弱燭光。
然后,她轉(zhuǎn)向他,嗓音清泠,如同玉石相擊,在這死寂的靈堂里異常清晰:
“小少爺,我叫菏月。來報你祖父昔年一段恩情?!?/p>
她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拂過他因長時間跪坐而僵硬發(fā)涼的手背。那一點冰冷的觸感,奇異地,竟將他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恐慌,熨帖下去了一角。
“從今日起,”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神色各異的解家族人,最后落回他臉上,“我會助你,直到你足以執(zhí)掌解家?!?/p>
無人出聲反對??諝庵袕浡环N被無形力量懾住的沉寂。
……
時光荏苒,解家的庭院里,海棠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曾經(jīng)那個在靈堂里無助跪著的孩童,早已褪去稚嫩。二十多歲的解雨臣,身姿挺拔如竹,眉眼間積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與銳利。他成了解家名正言順的當(dāng)家,手段凌厲,心思縝密,將原本暗流洶涌的家族治理得鐵桶一般。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似乎被時光遺忘。
書房的窗欞半開著,夜風(fēng)送入初夏微涼的氣息,也帶來了更鼓聲。已是三更天。紅木大案上,賬本、卷宗堆積如山,一盞孤燈散發(fā)出昏黃的光暈。
菏月坐在窗邊的矮榻上,就著燈光,翻閱著一本泛黃的古籍。側(cè)影靜謐,一如十多年前她初入解家時的模樣。歲月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眉眼依舊,氣質(zhì)依舊,連那身素色旗袍,都仿佛從未變過。
解雨臣擱下手中的朱筆,揉了揉眉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他起身,沒有驚動她,只是緩步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將她籠罩其中。
菏月若有所覺,抬起眼。
他雙手撐在榻沿,將她困在方寸之間,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那縷極淡的、仿佛來自古墓深處的冷香。他低下頭,視線鎖住她淺色的瞳仁,那里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個成熟的男人,帶著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菏月,”他開口,嗓音因熬夜有些低啞,帶著一絲刻意放緩的蠱惑,“你說報恩……”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她垂在肩頭的一縷發(fā)絲,動作帶著顯而易見的親昵,乃至占有欲。
“那包括……把自己報給我嗎?”
空氣仿佛凝滯。燈花“噼啪”輕爆了一聲。
菏月看著他,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也沒有少女般的羞怯或慌亂。她靜默了片刻,目光微垂,落在他因俯身而微微敞開的衣領(lǐng)處。
那里,一枚色澤暗沉、紋路古拙的青銅鈴鐺,用細細的紅繩系著,貼著他的肌膚。
她伸出食指,指尖瑩白,緩緩觸向那枚鈴鐺。在即將碰到的瞬間,卻又停住,只是虛虛地描摹著鈴鐺古老的輪廓。
“雨臣,”她喚他,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知道為什么這些年,我?guī)湍愦蚶硪磺?,觸碰過解家無數(shù)秘密信物,卻從不碰這枚鈴鐺嗎?”
解雨臣呼吸微窒,心中那點因長久注視而滋生的、混合著迷戀與掌控欲的火苗,被她這反常的舉動和話語,驟然澆上一捧冰水。
菏月抬起眼,再次迎上他的視線,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種近乎哀傷的、穿越了百載光陰的疲憊。
“因為百年前……”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它是我親手,掛在你祖父脖子上的?!?/p>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斬斷。
窗外更鼓余音散盡,連風(fēng)都停了,只有書桌上那盞孤燈,燈焰還在不安地跳躍,將兩人對峙般的身影在墻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
解雨臣撐在榻沿的手臂,肌肉一寸寸地僵硬起來。那句輕飄飄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沉重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砸進他的腦海里,激起一片混亂的轟鳴。
百年前……
祖父……
親手掛上……
幾個零碎的詞反復(fù)沖撞,試圖拼湊出一個足以顛覆他所有認知的圖景。他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這張他看了十幾年、從未有過分毫改變、早已刻進骨血里的容顏。那眉眼依舊疏淡如畫,肌膚依舊剔透勝雪,連眼尾那細微的、他曾以為是自己看錯的、不屬于少女的紋路——此刻在晃動燈影下,都仿佛帶著某種非人的、古老的韻味。
他一直知道她神秘。從她憑空出現(xiàn)在解家祠堂那一刻起,她就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知曉太多早已失傳的秘辛,能解開最復(fù)雜的機關(guān)鎖,認得那些連解家最老供奉都束手無策的古文字。她仿佛一座行走的、深不可測的寶庫。他以為自己能慢慢探尋,總有一天,能將這座寶庫徹底打開,納入懷中。
可他從未想過,這神秘的背后,連接的竟是如此漫長、如此令人……絕望的時間跨度。
“你……”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疼,聲音破碎得幾乎不成調(diào)。他想問“你究竟是誰”,想問“這是什么意思”,可所有的問題堵在胸口,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那雙總是沉穩(wěn)銳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震駭,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的冰涼。
菏月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看著他眼中那座自以為堅固的世界正在寸寸崩塌。她的目光里沒有得意,沒有嘲諷,只有那片亙古不變的、深沉的平靜,以及……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憐憫。
她虛點在青銅鈴鐺上的指尖,終于緩緩收回,重新交疊放在膝頭的古籍上,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與整個世界都隔著一層無形壁壘的疏離。
那枚陪伴了解家三代當(dāng)家、被視為重要信物之一的青銅鈴鐺,安靜地懸在解雨臣的頸間,貼著他驟然失溫的皮膚,沉默地印證著她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百年光陰,原來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癡長。
而她,始終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