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春寒料峭。
重重朱墻之內(nèi),連風似乎都帶著一絲禁錮的味道,穿過抄手游廊,拂過琉璃瓦當,最終消散在寂靜的庭院深處。幾株白玉蘭在宮苑角落寂寥地綻放,花瓣在微冷的空氣中微微顫抖,如同初入宮闈的少女,美麗卻無助。
養(yǎng)心殿內(nèi),龍涎香的氣息沉凝,幾乎要凝結(jié)成實質(zhì)。
年輕的帝王寒祁野負手立于窗邊,玄色常服上用金線細密繡著的云龍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襯得他身姿愈發(fā)峻拔孤冷。他聽著內(nèi)侍監(jiān)高德忠躬身稟報,關(guān)于丞相于正清再次上書懇請嫡女入宮的事宜。
“德容言功俱佳?”寒祁野緩緩轉(zhuǎn)身,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鳳眸深不見底,銳利如冰,仿佛能洞穿一切精心修飾的偽裝,“于正清是把他女兒當成了最精致的貢品,獻祭給朕的龍椅,還是以為朕這后宮,是他安插耳目、穩(wěn)固權(quán)柄的棋盤?”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人上的威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讓侍立一旁的宮女太監(jiān)們連呼吸都放輕了。
高德忠的腰彎得更深,幾乎要折成九十度,聲音愈發(fā)恭謹:“陛下明鑒萬里。只是……于相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門生遍布六部,眼下邊境不寧,軍需糧草調(diào)度,還需倚仗……加之,太后娘娘那邊,前兒個賞花時,似乎也提了一句,說于家女兒素有賢名……”
“太后?”寒祁野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嘲,如同冰面裂開一道細紋,轉(zhuǎn)瞬即逝,“朕登基不過半載,她們便都迫不及待,要將手伸到朕的枕邊了?!彼呋赜负螅怯烧麎K紫檀木雕琢而成的龍案散發(fā)著幽冷的光澤。他指尖在那本言辭懇切、字字珠璣的奏折上輕輕一點,如同敲定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交易,決定了另一個人的一生。
“準了?!彼Z氣淡漠,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今日的茶點不合口味,“傳旨,封于氏秋虞為虞美人,賜居毓秀宮東偏殿。三日后,入宮。”
他不需要無用的感情,只需要穩(wěn)固的平衡與絕對的掌控。于家的女兒,不過是一枚棋子。若她識趣安分,他不介意給她一個華麗的牢籠,賜予表面的榮寵,用以安撫和牽制前朝那只老狐貍;若她和她父親一樣心懷鬼胎,不安于室……這吃人的深宮,吞噬一個貌美的女子,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屎蟮膶氉克闹欣湫?,那位于家小姐,最好別生出不該有的妄念。
三日后,毓秀宮東偏殿。
于秋虞被兩名面無表情的老太監(jiān)引至這處分配給她的居所。殿內(nèi)陳設(shè)精巧,一應(yīng)物件皆按美人位份配置,多寶閣上擺著官窯瓷瓶,桌椅是上好的花梨木,帳幔是時新的軟煙羅,華麗卻毫無生氣,像一座被精心雕琢、無處不在彰顯等級的囚籠。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陌生的熏香,試圖掩蓋這宮殿原本的清冷,卻更添一絲壓抑。
她沉默地脫下象征身份、略顯刻板的淺碧色宮裝,換上一件自家?guī)淼脑掳咨7?,衣料柔軟,卻無法撫平心頭的褶皺。她走到窗邊,支起那扇沉重的菱花窗。窗外是四方的天,被朱紅的高墻切割得整齊劃一,幾只灰雀撲棱著翅膀掠過,很快消失在高聳的宮墻之外,自由得令人心口發(fā)澀。
貼身丫鬟錦書一邊手腳麻利地整理著帶來的寥寥箱籠——大多是書籍和幾件素雅舊衣,一邊忍不住低聲抱怨,聲音里帶著哭腔:“小姐,哦不,美人……這地方也太冷清偏僻了,比府里您的院子差遠了!聽說得寵的娘娘都住在靠近御花園的宮殿,那里才……”
“錦書!”于秋虞收回目光,神色平靜無波,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怠與警示,“慎言。這里不是相府,一句話說錯,被旁人聽去,你我主仆便是萬劫不復。”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她怎會不知父親送她入宮的意圖?用她的青春、自由,乃至性命,去博弈家族更穩(wěn)固的榮光,去換取那“后族”的無上尊榮?;屎笾??她想起圣旨下達時,父親眼中那難以掩飾的灼熱與期待。那是他們于家夢寐以求的巔峰,卻不是她于秋虞心之所向。
“可是美人,”錦書仍懷著一絲不切實際的憧憬,壓低聲音,“以您的家世容貌,才華品性,將來必定能……能獲得陛下青睞,屆時……”
“能什么?”于秋虞打斷她,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飄散在空曠的殿內(nèi),“能登上那鳳座,母儀天下?”她微微搖頭,唇邊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澀,“那才是這世上最華美,也最冰冷的枷鎖。一旦踏入,便是終身囚禁,與無數(shù)人爭搶那一點虛無縹緲的恩寵,直至骨枯血竭。”
她寧愿在這僻靜的角落,守著寂寞與書本,了此殘生,也絕不愿卷入那不見刀光卻腥風血雨的漩渦中心。陛下,那個眾人趨之若鶩的位置,我真的不想,也不愿去爭。 她在心底無聲地宣告。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正沉思間,殿外突然傳來一陣略顯雜沓的腳步聲,隨即是守門小太監(jiān)陡然拔高、帶著諂媚的尖細通傳聲:“賢妃娘娘駕到——”
于秋虞心頭猛地一凜。賢妃,吏部尚書之女,進宮較早,育有一位公主,位份僅在皇后(若立后)與貴妃之下,是宮中頗有分量的妃嬪。她來得如此之快,幾乎是自己剛安頓下來便到了,是循例的示好,還是……迫不及待地來立威?
她迅速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如同最訓練有素的傀儡,整理好并不凌亂的衣襟,確保發(fā)髻上一支簡單的玉簪一絲不茍,這才帶著面色瞬間緊張起來的錦書,快步迎至殿門,依宮規(guī)深深下拜,額頭幾乎觸到冰涼的石階:
“妾身虞美人于氏,參見賢妃娘娘,娘娘千歲金安?!?/p>
一雙繡著繁復纏枝牡丹紋樣的寶相花錦鞋,穩(wěn)穩(wěn)地停在她低垂的視線前,鞋尖綴著的珍珠圓潤光澤,晃得人眼暈。一個溫和卻帶著隱隱壓迫感、聽不出年紀的女聲在她頭頂響起,帶著幾分刻意放緩的拖長音調(diào):
“喲,快起來吧,都是自家姐妹,何必如此多禮?!?/p>
那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上來。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是怎樣一位傾國傾城的可人兒,還未正式入宮,便已引得前朝后宮如此……關(guān)注。”
于秋虞依言,緩緩抬起頭,目光依舊恭順地垂落,不敢直視賢妃鳳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賢妃那自上而下、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如同最精細的篦子,一寸寸刮過她的臉龐、脖頸、身姿。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評估,有隱藏在笑意下的冰涼銳利,如同細密的針,無聲無息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
朱墻內(nèi)的第一陣風,裹挾著深宮的算計與寒意,已然凜冽地吹到了她這僻靜角落的門前。于秋虞心中那根名為警惕的弦,瞬間繃緊至極致。
她知道,她的“不想”,在這欲望橫流、步步驚心的深宮,注定是一場艱難至極、甚至可能付出慘痛代價的堅守。而這場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從她踏入宮門的第一步,就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