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與光

第二章

石棉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不是快遞員急促的三下，也不是鄰居偶爾的輕叩，而是帶著遲疑的、慢慢的“篤、篤、篤”，像有人怕驚擾了屋里的光。她猛地坐起身，窗外的天剛蒙蒙亮，床頭的鬧鐘顯示才六點十分——是外婆。

她抓過外套胡亂套在身上，連拖鞋都沒穿穩(wěn)就往門口跑。手碰到門把時，突然又停住了，指尖微微發(fā)顫。她想起上次視頻時，外婆說“要提前來給你驚喜”，卻沒說具體哪一天；想起自己昨晚特意把房間收拾了一遍，綠蘿換了新水，小蒼蘭的花瓣也還舒展著，可此刻心臟還是跳得又快又亂。

“小石頭？”門外傳來外婆的聲音，帶著點旅途的沙啞，“醒了嗎？”

石棉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

外婆就站在門口，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外套，手里拎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肩膀上還挎著個竹籃，籃子里露出幾根翠綠的青菜?？匆娛蓿劬σ幌伦恿亮?，像落了星星：“剛下火車，想著你還沒起，沒敢多敲?！?/p>

不等石棉說話，外婆已經(jīng)側(cè)身擠進門，布袋子放在地上時發(fā)出“咚”的輕響?！斑@里面是你愛吃的紅薯，我在灶上烘了半宿，還熱著呢。”她指著另一個袋子，又掀開竹籃的布簾，“青菜是隔壁王嬸種的，沒打農(nóng)藥，你煮面的時候放進去，鮮得很。”

石棉站在原地，看著外婆彎腰整理東西的背影，花白的頭發(fā)貼在脖頸上，后背比去年視頻時好像又彎了點。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外婆也是這樣，每次從鄉(xiāng)下來看她，總能把包里塞得滿滿當當，有炒花生、腌蘿卜，還有她攢了很久的糖果。

“發(fā)什么愣呀？”外婆直起身，伸手摸了摸石棉的臉，“怎么還是這么瘦？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她的手帶著戶外的涼意，卻很溫暖，像小時候冬天里，外婆把她的手揣進懷里的溫度。

石棉搖搖頭，拉著外婆往沙發(fā)走：“您坐會兒，我去倒杯水?！鞭D(zhuǎn)身進廚房時，她飛快地抹了下眼睛——原來被人惦記著、被人滿心歡喜地奔赴，是這樣的感覺，像心里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暖得發(fā)疼。

外婆喝著水，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落在書桌上的小蒼蘭和綠蘿上：“這花養(yǎng)得好，綠油油的，看著就精神。”又看見翻開的筆記本，上面還夾著那張堆雪人的照片，她湊過去仔細看了看，笑著說：“這雪人鼻子真好看，下次咱們堆個更大的，給它戴你那條圍巾?！?/p>

“好?！笔拮谕馄派磉?，點頭應(yīng)著。她看著外婆的手，指節(jié)有些變形，卻很靈活，正輕輕摸著筆記本的封面。突然想起什么，她起身從衣柜里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外婆，您織的毛衣，我穿著剛好?！?/p>

外婆接過毛衣，翻來覆去看了看，又伸手比了比石棉的肩膀：“就怕你長個子，織大了點，沒想到剛好?！彼恼Z氣里帶著點驕傲，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天上午，石棉沒像往常那樣窩在房間里。她和外婆一起在廚房忙碌，外婆教她擇青菜，她給外婆遞盤子。油鍋熱起來時，滋滋的聲響里，外婆突然說：“小石頭，你現(xiàn)在笑起來，比以前好看多了。”

石棉手里的盤子頓了頓，抬頭看向外婆。外婆正看著她，眼睛里滿是溫柔：“以前視頻的時候，你總低著頭，說話也小聲?，F(xiàn)在不一樣了，敢看著我笑了?！?/p>

她愣了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在笑。窗外的陽光透過廚房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外婆的頭發(fā)上，也落在她的手背上。鍋里的青菜發(fā)出清香，紅薯的甜味從袋子里飄出來，一切都像被裹在暖融融的光里。

中午吃飯時，外婆夾了塊紅薯放在石棉碗里：“快嘗嘗，跟小時候一個味道?！笔抟Я艘豢冢鹋吹目诟性谧炖锷㈤_，眼眶突然有點發(fā)熱。她掏出手機，對著桌上的飯菜拍了張照，又翻開筆記本，寫下：“外婆來了，紅薯很甜，青菜很鮮，她夸我笑起來好看?！?/p>

下午，外婆要去樓下散步，石棉陪著她。走到花壇邊時，那只橘貓剛好從花叢里鉆出來，看見石棉，立刻跑過來蹭她的腿。外婆蹲下身，輕輕摸了摸橘貓的頭：“這小貓真乖，跟你小時候一樣，喜歡黏人。”

石棉看著外婆和橘貓，突然覺得，原來幸福不是什么遙不可及的東西。是外婆帶著溫度的紅薯，是廚房里滋滋的油鍋聲，是橘貓毛茸茸的身子，是有人看著你，眼里滿是歡喜地說“你笑起來真好看”。

夕陽西下時，她們慢慢往回走。外婆的腳步有點慢，石棉牽著她的手，像小時候外婆牽著她那樣。晚風輕輕吹過，帶著冬天的涼意，可石棉的心里，卻暖得像揣著個小太陽。

她知道，未來或許還會有覺得難的時候，或許某個凌晨三點，她還是會突然醒來。但她不再害怕了——因為她身邊有了外婆的腳步聲，有了紅薯的甜味，有了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溫暖，這些都像一束束光，把她的世界，照得越來越亮。

離過年還有半個月時，外婆就開始翻日歷了。每天吃完早飯，她會戴著老花鏡，手指在日歷上慢慢劃：“今天該買面粉了，包餃子要用；明天得去挑對聯(lián)，要紅底金字的，看著喜慶?！?/p>

石棉坐在一旁，看著外婆認真的樣子，把“買面粉、挑對聯(lián)”記在筆記本的待辦欄里。以前她從不過年，除夕那天要么窩在床上看一天電影，要么就盯著窗外的煙花發(fā)呆，總覺得熱鬧是別人的，和自己沒關(guān)系?？山衲瓴灰粯?，外婆在身邊，那些關(guān)于過年的瑣碎準備，突然都有了意義。

周末的早上，她們一起去了菜市場。天剛亮，菜市場里就滿是吆喝聲，紅的蘿卜、綠的白菜、胖鼓鼓的餃子餡，在攤位上堆得滿滿當當。外婆拉著石棉的手，像領(lǐng)著小時候的她那樣，在攤位間慢慢走。

“這個白菜要選青幫的，包餃子脆甜?！蓖馄拍闷鹨活w白菜，翻過來看看根部，“你看，根小葉子緊，才新鮮?！笔薷c頭，把外婆選好的白菜放進袋子里。攤主笑著說：“您家姑娘真乖，陪著您買年貨?！蓖馄判Φ醚劬Χ疾[了：“是我孫女，懂事著呢。”

石棉聽見這話，耳朵有點發(fā)燙，卻沒像以前那樣躲開別人的目光，反而幫著外婆拎起袋子，輕聲說：“外婆，前面有賣面粉的，我們?nèi)タ纯??！?/p>

買完菜，她們又去了文具店挑對聯(lián)。店主拿出好幾款對聯(lián)，紅底金字的、燙金花紋的，擺了一桌子。外婆拿起一副，念上面的字：“‘平安如意年年好，吉祥順心事事興’，這個好，吉利。”石棉看著對聯(lián)上的紅，突然覺得心里也亮堂起來，她指著另一副帶小老虎圖案的：“外婆，這個有小老虎，很可愛。”

“好，都聽你的?！蓖馄虐褍筛睂β?lián)都收起來，又選了幾個紅燈籠，“掛在陽臺上，晚上亮起來，多好看?！?/p>

回到家，外婆就開始忙活起來。她把面粉倒在盆里，加溫水揉面，手指在面團上揉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揉出一個光滑的面團。石棉坐在旁邊，學著外婆的樣子，揪起一小塊面團，捏來捏去，卻總也揉不圓。

“別急，慢慢來?！蓖馄判χ阉掷锏拿鎴F拿過去，手把手教她，“掌心要用力，順著一個方向揉。”溫熱的面團在手里慢慢變圓，外婆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帶著熟悉的溫度。石棉看著面團，突然想起小時候，她也是這樣跟著外婆學揉面，那時候總把面粉抹得滿臉都是，外婆就笑著幫她擦臉。

傍晚的時候，餃子餡調(diào)好了，面團也醒好了。她們坐在餐桌前包餃子，外婆包的餃子個個飽滿，像小元寶；石棉包的卻歪歪扭扭，有的露著餡，有的塌著肚子。外婆看著她的“作品”，笑得直拍手：“沒事，咱們小石頭包的，煮出來肯定香。”

那天晚上，她們吃了自己包的餃子。石棉咬了一口，白菜的脆甜和肉餡的鮮香在嘴里散開，熱乎的湯汁燙得舌頭有點疼，心里卻暖得不行。她掏出筆記本，寫下：“和外婆一起包餃子，我包的不好看，但很好吃。對聯(lián)和燈籠都買好了，過年會很熱鬧。”

睡覺前，外婆把紅燈籠掛在了陽臺上。通上電，紅色的光透過燈籠紙灑出來，在墻上映出淡淡的花紋。石棉站在窗邊，看著燈籠的光，又看了看身邊打哈欠的外婆，突然覺得，原來過年不是熱鬧的煙花，也不是豐盛的飯菜，而是有人陪著你，一起做那些瑣碎的小事，一起期待新的日子。

她知道，這個年，她不會再孤單了。外婆的笑聲、餃子的香味、紅燈籠的光，還有筆記本上那些關(guān)于過年的記錄，都會像一束束暖光，把這個冬天，把她的世界，照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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