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骨笛后,我日夜研習(xí)《銷魂引》,廢寢忘食。
每到深夜吹奏時,總覺得窗外有雙眼睛在窺視,可每次推開窗只有風(fēng)聲。
那晚我終于能完整吹出第一樂章,鏡子里卻看見身后站著個穿戲服的女人。
她水袖輕揚(yáng),唇邊滲血,輕聲說:“謝謝你放我出來...”
第二天清晨,鄰居發(fā)現(xiàn)我家周圍樹木全部枯死,樹根處滲出暗紅色的液體...
那木匣靜靜躺在書桌正中央,臺燈的光暈攏著它,像圈出一小塊與世隔絕的古老墳塋。暗紅的絨布襯底吸走了周圍所有的雜音,只余下那支灰白的骨笛,泛著一種玉石俱無的、屬于骨骼本身的冷光,幽幽地,吸著人的魂魄。
林晚伸出手指,指尖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輕輕拂過笛身。觸感并非預(yù)想中的粗糲或光滑,而是一種致密、微涼的潤,像在觸摸一塊在極寒之地埋藏了千年的冰。那上面陰刻的“噬魂”二字篆文,筆畫曲折,透著說不出的邪異。她翻開那張擱在笛旁的泛黃曲譜——《銷魂引》。紙頁脆薄,邊緣蜷曲,上面的朱砂小楷卻依舊鮮艷得刺眼,仿佛昨日才用人血寫下:
“血盡曲成,曲成魂歸?!?/p>
八個字,像六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眼底。
她幾乎是立刻就陷了進(jìn)去。接下來的日子,白天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夜晚書桌前這一盞燈下的方寸之地才是真實的。她辭掉了那份清閑的校對工作,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一日三餐簡化到用營養(yǎng)糊糊應(yīng)付,整個人像一株趨光的植物,所有的生機(jī)都投注在那張薄薄的曲譜和這支詭異的骨笛上。
《銷魂引》的指法極其繁復(fù)古怪,許多音節(jié)違背了現(xiàn)代笛簫的吹奏常理,音域跨度更是非人所能及。她吹得腮幫酸麻,指尖僵硬,十根手指因為長時間按壓那些不符合人體工學(xué)的音孔,邊緣都磨得泛白起皮。進(jìn)展緩慢得像是在漆黑的隧道里蝸行??善婀值氖牵慨?dāng)她感到挫敗,想要放棄時,心底總會有個更執(zhí)拗的聲音冒出來,催促她,蠱惑她,讓她再次拿起那支骨笛。
更奇怪的是笛子的音色。初吹時,聲音滯澀喑啞,不成調(diào)子。可練得久了,那笛音漸漸變得不同。它不像竹笛清越,不像玉笛溫潤,而是一種……一種極細(xì)、極銳利的東西,像冰冷的絲線,能輕易鉆進(jìn)耳膜,纏上神經(jīng),直抵腦海深處。吹奏時,她周身的氣溫似乎都會悄然降低幾度,手臂上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立起來。
而且,她開始覺得,這笛音并不完全是她一個人吹出來的。有時,一個極詭異的、絕不屬于十二平均律的音符會突兀地冒出,轉(zhuǎn)瞬即逝;有時,一段極其流暢華美的樂句會自然而然地從指端、從唇間流淌而出,熟練得仿佛她早已演練過千百遍。那不像是在學(xué)習(xí)新曲,更像是在……喚醒某種沉睡于血脈深處的記憶。
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尤其是在深夜。
窗外是老城區(qū)窄巷的墻面,對著鄰家斑駁的后山墻,除了偶爾掠過的野貓影子,本不該有什么??勺罱?,每當(dāng)她吹笛至深夜,萬籟俱寂,只剩下那詭譎的笛音在房間里盤旋時,她總會生出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不是模糊的直覺,是實實在在的,如芒在背。
那感覺來自窗外。
她猛地轉(zhuǎn)頭,視線投向那扇被深色窗簾遮擋了大半的窗戶。窗簾并未完全拉嚴(yán),留下一道窄窄的縫隙,外面是沉沉的夜。什么都沒有。只有風(fēng)穿過巷弄,發(fā)出嗚嗚的低咽。
一次,兩次……她開始疑心是自己太累,神經(jīng)衰弱??赡歉杏X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帶著重量,黏稠、陰冷,飽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渴望。
又一個深夜,她正練習(xí)一段尤其拗口的快板,笛聲尖厲,如同夜梟啼哭。那股被凝視的感覺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qiáng)烈,幾乎化作實質(zhì),釘在她的側(cè)臉上。
她霍然站起,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幾步?jīng)_到窗前,猛地一把扯開厚重的窗簾。
窗外,空無一物。
只有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對面屋脊獸頭的猙獰剪影。巷子深處的黑暗濃得化不開,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她砰地一聲關(guān)上窗,鎖死,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大口喘著氣。是自己嚇自己嗎?她不知道。只是那之后,她再吹笛時,總會下意識地,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道窗簾的縫隙。
時間在廢寢忘食的練習(xí)中流逝,窗外的樹木不知不覺已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的天空。林晚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下的烏青濃得像是被人揍了兩拳。她對食物的需求越來越低,有時一整天只喝幾口水,卻奇異般地不覺得饑餓,只是身體日漸輕盈,腳步發(fā)飄。
終于,在一個連風(fēng)聲都屏息的死寂夜晚,她感覺到了一絲不同。
唇下的骨笛,那始終冰涼的觸感,似乎有了一絲極微弱的暖意,如同休眠的火山深處傳來的一次心跳。她按照曲譜,吹奏《銷魂引》的第一樂章。這一次,那些原本艱澀、總帶著凝滯感的音符,前所未有地順暢起來。她的手指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在音孔間自如起舞,氣息悠長而穩(wěn)定,將一個個詭譎的音符串聯(lián)成篇。
笛音響起了。
那不再是單純的“聲音”。它像是有形的黑色藤蔓,從笛孔中瘋狂蔓延而出,纏繞著房間里的桌椅、書本、燈光,將一切原有的色彩和輪廓都扭曲、覆蓋??諝庾兊谜吵?,光線暗淡下去,仿佛被笛音吸走了能量。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以她為中心向四周擴(kuò)散,墻壁似乎都在微微震顫。
她閉著眼,全身心地沉浸在這奇異的“圓滿”感中,忘卻了窗外,忘卻了時間,甚至忘卻了自身。
最后一個尾音,是一個極高、極細(xì)、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銳響,如同利刃劃破絲綢。它顫動著,在凝固的空氣里久久不散。
林晚緩緩放下骨笛,胸腔里充斥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混合著疲憊與亢奮的滿足感。她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書桌正前方那面老舊的紅木框穿衣鏡。
鏡面蒙著一層薄薄的灰,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瘦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寬大的居家服空落落地掛在身上。以及,她身后……
她身后,原本空無一物的墻角陰影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陳舊戲服的女人。
那戲服是大紅的底色,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樣,只是顏色黯淡,許多地方已經(jīng)脫絲、破損,帶著歲月沉積的污跡。女人的臉白得嚇人,是那種毫無生氣的、墻皮剝落似的白,兩頰卻涂抹著兩團(tuán)極不自然的圓形胭脂,紅得刺目。長發(fā)梳成古典的發(fā)髻,簪著幾支黯淡的珠翠。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水袖低垂。
林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四肢冰冷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她死死地盯著鏡中的影像,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急劇收縮。
鏡子里,那穿著大紅戲服的女人,緩緩地,揚(yáng)起了水袖。那動作輕柔得詭異,不帶一絲煙火氣。
然后,她咧開了嘴。
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從她蒼白的唇角慢慢滲了出來,沿著下巴的弧度,一滴,一滴,落在胸前猩紅的戲服上,洇開更深暗的痕跡。
她看著鏡中林晚駭極的臉,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一個聲音,縹緲、幽冷,像是從極遠(yuǎn)的水底傳來,又清晰地直接在林晚的腦海深處響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滿足的嘆息:
“謝謝你……放我出來……”
“啊?。。 ?/p>
林晚發(fā)出一聲短促到幾乎噎在喉嚨里的尖叫,猛地轉(zhuǎn)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墻角,空空如也。
只有陰影堆積在那里,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極度疲勞產(chǎn)生的幻覺。房間里,那詭譎的笛音余韻似乎還未徹底散去,在空氣中留下無形的、冰冷的漣漪。
她癱軟下去,背靠著墻壁滑坐在地,牙齒得得地打著顫,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是幻覺嗎?那觸感如此真實,那聲音如此清晰!
她在地上蜷縮了多久?不知道。直到窗外透進(jìn)熹微的晨光,鳥鳴聲零星響起,世界的常態(tài)似乎一點點回歸。勇氣一點點重新積聚,她扶著墻壁,雙腿發(fā)軟地站起來,踉蹌著走到窗邊,想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確認(rèn)自己還活在人間。
她推開窗。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腐爛和鐵銹氣息的怪味,撲面而來。
然后,她看到了。
窗外,她家院子周圍,以及鄰居家院墻邊,所有原本佇立的樹木,無論是高大的槐樹,還是低矮的冬青,一夜之間,全部枯死!
不是秋天自然的凋零,而是徹底的、毫無生機(jī)的死。樹葉并未變黃,而是直接變成了干枯的黑褐色,密密麻麻掛在枝頭,或者簌簌落了一地。樹干扭曲,樹皮皸裂剝落,露出里面同樣干枯發(fā)黑的木質(zhì)。
這突如其來的、集中環(huán)繞著她住宅的死亡景象,已經(jīng)足夠駭人。
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在那一圈枯死的樹木根部周圍的泥土上,此刻正緩緩地、無聲地,往外滲著一種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
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某種植物腐敗后流出的汁液。
它們在清晨慘淡的光線下,泛著潮濕、不祥的幽光。
林晚僵立在窗口,清晨微涼的空氣吸入肺腑,卻帶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與腐土混雜的氣味。她家院子外圍,鄰居的籬笆旁,那一圈昨日還勉強(qiáng)撐著深秋最后顏色的樹木,此刻全然變了模樣。
不是凋零,是暴斃。
葉子黑褐,蜷縮如爪,死死扒著干枯的枝椏,或者干脆落了滿地,鋪成一層脆弱的、一踩即碎的黑毯。樹干扭曲,樹皮大塊剝落,露出底下同樣發(fā)黑、朽爛的木質(zhì),像是被無形的手生生擰斷了生機(jī)。
而樹根處的泥土……暗紅色的粘稠液體,正從疏松的土粒間隙,從那些枯死草根的邊緣,無聲無息地往外滲。不是奔流,是緩慢的、固執(zhí)的洇染,一圈圈擴(kuò)大,將周圍的地面都染成了一種深赭近黑的顏色。那液體在初升朝陽斜斜的光線下,反射出濕漉漉、油膩膩的光。
她扶著窗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掐進(jìn)了老舊的漆皮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樓下傳來了鄰居驚恐的、拔高了音調(diào)的議論聲,嗡嗡地,聽不真切,但那股惶然如同冰冷的針,刺破清晨的寂靜,也刺穿了她渾渾噩噩的神經(jīng)。
不是夢。
昨晚鏡中的那一幕,那穿著猩紅戲服、唇角淌血的女人,那聲冰冷的“謝謝你放我出來”……都不是幻覺。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那景象燙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轉(zhuǎn)身,目光惶急地掃過房間,最后定格在書桌上。
那支灰白的骨笛,依舊靜靜地躺在暗紅絨布上。
只是,此刻再看,那骨笛的色澤,似乎不再僅僅是灰白。在那致密的骨質(zhì)深處,仿佛有極淡、極細(xì)微的血色絲線,正悄然蔓延。而笛身上陰刻的“噬魂”二字,那朱砂……是不是比昨天,更鮮艷了一些?
仿佛剛剛,被什么東西,滋潤過。
一股比窗外寒意更刺骨的冷,從脊椎骨縫里鉆出來,瞬間攫住了她。
它醒了。
或者說,她真的……把它,“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