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鎮(zhèn)大捷的余波,如同巨石入水后的漣漪,一圈圈向外擴(kuò)散,震撼著整個江南。蠻子海牙授首,阿魯灰遠(yuǎn)遁,元廷在江南地區(qū)最強大的一支機(jī)動野戰(zhàn)力量就此灰飛煙滅。消息所到之處,那些原本搖擺觀望的寨堡豪強、州縣官吏,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而迅速的轉(zhuǎn)變。前往太平路表示歸順、獻(xiàn)上糧草的使者,一時間絡(luò)繹于途。
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已牢牢掌握在朱重八手中。他的目光,越過那些紛紛投誠的小勢力,最終定格在那座雄踞東南、控扼長江的巨城——集慶(南京)。
這座六朝古都,龍盤虎踞,城高池深,不僅是江南的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更是一種天命所歸的象征。奪取集慶,便意味著真正在這片富庶之地扎下了根基,擁有了與天下群雄逐鹿的資格。
太平路大營,中軍帳內(nèi),氣氛卻并非一味樂觀。
“總兵,集慶城堅,守將福壽乃元廷宿將,并非蠻子海牙那般有勇無謀之輩。其麾下兵力雖經(jīng)抽調(diào),然守城尚足。加之周邊如陳兆先等部雖已動搖,但并未明確歸附,若我軍強攻集慶,彼等襲擾后方,或與福壽內(nèi)外呼應(yīng),則局勢危矣?!毙爝_(dá)指著輿圖,冷靜地分析著。作為軍中砥柱,他從不因勝利而沖昏頭腦。
湯和也收起了往日的急躁,點頭附和:“強攻傷亡必大,就算打下,也是慘勝,得不償失?!?/p>
朱重八默默聽著,手指在集慶城的位置上輕輕敲擊。他何嘗不知強攻之弊?江寧血戰(zhàn)雖勝,但自身亦有不少折損,寶貴的兵力不能無謂消耗在堅城之下。
“福壽此人,風(fēng)評如何?”朱重八忽然問道,目光轉(zhuǎn)向李善長和李承澤。
李善長略一沉吟,答道:“福壽,蒙古人,世受元祿,官至御史大夫,鎮(zhèn)守集慶多年。其人雖為異族,然在任內(nèi),尚算盡職,并非酷虐之輩,在城中士紳百姓中,口碑不算太差。欲使其不戰(zhàn)而降,恐非易事。”
李承澤補充道:“學(xué)生近日整理降官口供及往來文書,發(fā)現(xiàn)集慶城內(nèi),除福壽外,另有一關(guān)鍵人物,乃行臺御史大夫(一說為行臺都督)納哈出。此人乃元初名將木華黎之后,身份尊貴,但其麾下兵力不多,且似乎與福壽……并非一心?!?/p>
“納哈出……”朱重八重復(fù)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分化,永遠(yuǎn)是成本最低的取勝之道。
“報——!”一名親兵疾步入帳,“稟總兵,集慶守將陳兆先,派其族弟陳埜(yě)先為使,攜書信前來,正在營外候見!”
陳兆先!正是盤踞在集慶外圍方山的一支重要力量,其態(tài)度一直曖昧不明。此刻派使者前來,意義非凡!
帳內(nèi)眾人精神一振。
“帶進(jìn)來!”朱重八下令。
片刻,一名三十余歲、文士打扮的男子被引入帳中,雖強作鎮(zhèn)定,但眼神中的些許慌亂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他便是陳埜先。
“小人陳埜先,奉家兄兆先之命,特來拜見朱總兵?!标悎赶裙硇卸Y,雙手呈上書信。
親兵接過,轉(zhuǎn)呈朱重八。朱重八展開書信,快速瀏覽。信中,陳兆先言辭恭謹(jǐn),對朱重八的武功表示欽佩,聲稱自己早有歸順之心,只是迫于元廷壓力,不敢妄動。如今王師南渡,威震江東,他愿率部歸附,共討元虜云云。
帳內(nèi)眾將臉上大多露出喜色。若得陳兆先歸順,則集慶外圍一大威脅解除,攻城把握大增。
然而,朱重八臉上卻不見多少喜色,他將信遞給李善長,目光如炬,盯著陳埜先,緩緩問道:“陳兆先既有歸順之心,為何不親自來降?反而派你前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陳埜先額頭瞬間見汗,支吾道:“這個……家兄……家兄偶感風(fēng)寒,身體不適,故而……”
“是身體不適,”朱重八打斷他,語氣轉(zhuǎn)冷,“還是心存觀望,欲待價而沽,甚至……是福壽派你來詐降,探我虛實?!”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在陳埜先耳邊炸響!他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臉色煞白,連連擺手:“不敢!絕無此事!總兵明鑒!家兄確是誠心歸順!只是……只是擔(dān)心總兵疑其反復(fù),故而……故而派小人先來陳情……”
朱重八緊緊盯著他,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帳內(nèi)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能聽到陳埜先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朱重八臉上的寒意漸漸散去,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既然誠心歸順,本總兵自然歡迎。你回去告訴陳兆先,只要他真心來投,過往一切,概不追究。他日攻下集慶,論功行賞,絕不虧待!”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不容置疑:“不過,空口無憑。讓他即刻率部移營,至蔣山(鐘山)駐扎,聽候調(diào)遣!若再有遲疑,休怪本總兵視其為敵,大軍到時,玉石俱焚!”
既要安撫,更要掌控。讓其移營至眼皮底下的蔣山,便是要將其置于直接監(jiān)視之下,防止其首鼠兩端。
陳埜先如蒙大赦,連連叩首:“是!是!小人一定將總兵的話帶到!家兄必不敢違抗!”
待陳埜先退下,朱重八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他看向李善長和李承澤:“二位先生,以為陳兆先真心否?”
李善長沉吟道:“觀其使者神色,驚懼多于坦誠,恐非全然真心。然我軍勢大,他亦不敢公然為敵。總兵令其移營蔣山,乃是上策,可將其置于掌控之中,即便有異心,也難作為?!?/p>
李承澤補充道:“學(xué)生以為,可雙管齊下。一面命陳兆先移營,加以監(jiān)視;一面可派細(xì)作潛入集慶,散播陳兆先已降之消息,并設(shè)法接觸納哈出,離間其與福壽。城內(nèi)生疑,則守志不堅?!?/p>
朱重八點了點頭:“就依此計。徐達(dá)、湯和,加緊備戰(zhàn),一旦陳兆先移營,立刻對集慶形成合圍之勢!同時,多造攻城器械,做出強攻姿態(tài),以震懾城內(nèi)!”
“得令!”
接下來的數(shù)日,局勢按照朱重八的謀劃一步步推進(jìn)。陳兆先果然不敢違抗,率部眾數(shù)萬人移營至蔣山。朱重八親自接見,溫言撫慰,賞賜有加,但同時也派兵在其營寨四周“協(xié)助布防”,實為監(jiān)視。
與此同時,關(guān)于陳兆先投降、納哈出與福壽不和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集慶城內(nèi)蔓延。守軍士氣愈發(fā)低落,人心惶惶。
八月初一,秋意漸濃。一切準(zhǔn)備就緒。
朱重八登臨蔣山高處,遠(yuǎn)眺那座籠罩在晨霧中的巍巍巨城。城墻如龍,蜿蜒雄踞,鐘山如虎,蹲伏其后?;⒕猃埍P,氣象萬千。
他的身后,是肅然而立的徐達(dá)、湯和、李善長、李承澤等文武重臣。
“諸位,”朱重八的聲音在山風(fēng)中顯得格外清晰,“自濠州起兵,轉(zhuǎn)戰(zhàn)數(shù)載,歷盡艱辛,所為者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自問自答:“非為一人之富貴,非為一軍之存亡。乃為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華,立綱陳紀(jì),救濟(jì)斯民!”
他的聲音逐漸高昂,帶著一種穿透歷史煙云的力量:“今日,集慶就在眼前!此城乃帝王之宅,取之,則江南定;江南定,則天下可圖!此乃上天所賜,亦是我等浴血奮戰(zhàn)所致!”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指向集慶城,聲如洪鐘:
“傳我將令!三軍齊發(fā),圍攻集慶!破城之后,秋毫無犯!敢有擄掠民財、欺凌百姓者,殺無赦!”
“徐達(dá)!”
“末將在!”
“攻朝陽門(今中山門)!”
“湯和!”
“末將在!”
“攻秦淮河口!”
“周德興!”
“末將在!”
“攻龍灣要塞!”
“其余諸將,各率所部,四面合圍,不得放走一人!”
“得令!”眾將轟然應(yīng)諾,聲震四野。
戰(zhàn)鼓聲,號角聲,再次驚天動地地響起!如同積蓄了太久力量的洪峰,終于沖垮了堤壩!數(shù)萬大軍,如同潮水般,從各個方向,涌向那座象征著江南命運的巨城!
李承澤站在朱重八身后,看著山下那壯闊而慘烈的攻城景象,看著身旁這位目光堅定、仿佛與這虎踞龍盤之地融為一體的未來之主,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他知道,一個舊的時代,即將在這震天的戰(zhàn)鼓與喊殺聲中落幕;而一個新的時代,正伴隨著劍與火,從這古老的城垣下,冉冉升起。虎踞龍盤之勢已成,接下來的,將是氣吞萬里如虎的煌煌帝業(yè)!而他,有幸成為這歷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