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閣。
名字雅致,內里卻與風月無關。這是一座三層小樓,位于別院最僻靜的角落,外觀樸素,甚至有些陳舊。若非蕭煜親口提及,林微絕不會注意到這里。
嚴嬤嬤引著她,推開那扇沉重的、沒有任何雕飾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書卷、墨錠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樓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盞長明燈在角落里散發(fā)著幽光。映入眼簾的,是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卷宗、冊子,有些是嶄新的,更多的是邊緣磨損、紙頁泛黃。幾個穿著灰色布衣、如同影子般的人影在書架間無聲地穿梭,或查找,或記錄,對她們的到來恍若未聞。
這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紙張翻動的細微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面的輕響。
“這里是王爺的‘耳目’?!眹缷邒叩穆曇粼诩澎o中顯得格外清晰,卻依舊平板無波,“京城內外,朝堂上下,凡有所動,皆錄于此?!?/p>
林微心中震撼。她早知道靖王權勢滔天,卻沒想到他竟經營著如此一個龐大的情報中樞。與這里相比,織造府的繡房,簡直如同孩童嬉戲的樂園。
嚴嬤嬤將她帶到一位伏案疾書的老者面前。老者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儒衫,看起來更像一位飽學的老儒,而非密探頭子。
“文先生,人帶來了?!眹缷邒哒Z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文先生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鏡,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林微身上,銳利而冷靜,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他打量了她片刻,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有力:
“林微?織造府繡娘,父母雙亡,籍貫蘇州。善蘇繡,尤精‘雙面三異’技法。月前卷入曹如晦壽禮風波,為王爺所救?!彼Z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從今日起,你便在此處。你的任務,不是拿繡花針,而是學會看這些?!?/p>
他用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面前堆積如山的卷宗。
“看……什么?”林微下意識地問。
文先生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看人心,看利益,看蛛絲馬跡,看……藏在錦繡文章和冠冕堂皇之下的,真相?!?/p>
林微在聽風閣的日子,開始了。
這里沒有日出日落,只有永遠也看不完的卷宗和需要記憶的信息。文先生便是她的老師,一個極其嚴苛、惜字如金的老師。
他丟給她的第一份東西,是織造府上下,從主管到最低等雜役的詳細檔案。包括孫嬤嬤年輕時與哪位官員有過曖昧,李管事老家田產幾何,甚至哪個繡娘與守衛(wèi)私通,都記錄在案。
“看,找出他們之間隱藏的聯(lián)系,找出可能被利用的弱點?!蔽南壬贾萌蝿?,從不解釋緣由。
起初,林微看得頭暈眼花,那些枯燥的人名、數字、事件,讓她無所適從。但她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運用起學習蘇繡時那種專注和耐心,一點點梳理,比對。
她發(fā)現(xiàn),那個看似刻板孫嬤嬤,竟暗中克扣繡娘份例,在外面放印子錢。而李管事,除了是太子眼線,還與京中一位糧商過從甚密,疑似倒賣織造府的庫存絲線。
當她將這些發(fā)現(xiàn)忐忑地匯報給文先生時,對方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既無贊許,也無批評,轉而丟給她另一摞更厚的卷宗——是關于曹如晦及其黨羽的。
這里的資料更加駭人。某某官員是曹公公的“干兒子”,某位將領曾受過曹公公的提拔,甚至后宮哪位嬪妃的家人與曹公有利益往來……一條條,一件件,織成了一張龐大而隱秘的關系網和利益鏈。
林微看得心驚肉跳。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曹如晦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到何等地步,也明白了蕭煜為何要與如此龐然大物為敵。
除了看卷宗,文先生偶爾會讓她旁聽一些“消息”的匯總與分析。來自市井的流言,官員府邸仆役的閑話,邊境軍報的只言片語……那些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碎片,在聽風閣這些“灰衣人”的拼湊和分析下,逐漸顯現(xiàn)出背后的線索和意圖。
她開始明白,蕭煜在慈寧宮為何能如此精準地反擊曹如晦。因為曹公會的每一步動作,可能早就在聽風閣的預料之中。
這天,文先生將她叫到一張巨大的京城輿圖前,圖上標注著各種顏色的符號和細小的注記。
“看這里,”文先生指著城西一處坊市,“三日前,漕幫與當地腳夫發(fā)生械斗,傷十七人,死三人。表面是爭搶碼頭生意?!?/p>
林微凝神看去,她知道漕幫背后有官員影子,而腳夫行會似乎與某位勛貴有關。
“再看這個,”文先生又指向輿圖上另一處,那是京畿衛(wèi)一個駐軍的營地,“同日,京畿衛(wèi)一名參將因‘貪瀆’被拿下,空出的職位,兵部擬推舉的人選,是曹如晦一個遠房侄子的連襟?!?/p>
林微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漕幫鬧事,是為了牽制京畿衛(wèi)的注意力?方便他們安插自己人?”
文先生看了她一眼,鏡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安凰闾??!彼硢〉?,“權謀之道,有時聲東擊西,有時一石二鳥。你要學會的,是從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件里,找到那根串聯(lián)的線?!?/p>
在聽風閣的浸泡,讓林微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長著。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滿了各種利益的灰色地帶和精心設計的偽裝。她學會了從一句話、一個眼神、一件小事中去分析背后的動機和可能引發(fā)的連鎖反應。
蕭煜偶爾會來聽風閣,有時是聽取文先生的匯報,有時只是靜靜地站在輿圖前沉思。他從不與林微多言,但林微能感覺到,他每次來,目光都會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帶著評估和審視。
她不再像最初那樣懼怕他,但那份敬畏和難以言喻的警惕卻更深了。這個男人,掌握的力量遠超她的想象。
一個月后,文先生交給了她一項真正的任務——不是分析卷宗,而是實踐。
“城西‘錦繡莊’,明面上是綢緞莊,實則是曹如晦一處秘密洗斂錢財和傳遞消息的據點?!蔽南壬鷮⒁粡埍”〉募垪l推到她面前,上面只有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三日后,莊主錢富貴會在那里接待一位‘貴客’。你想辦法混進去,確認那位‘貴客’的身份,聽清他們談話的核心內容?!?/p>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爝M去?她一個生面孔,如何混進這種地方?一旦被發(fā)現(xiàn)……
“這是對你的考驗?!蔽南壬穆曇艉翢o波瀾,“王爺不需要只會紙上談兵的人。用你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記住,你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你暫時還不為人所熟知的面孔,和你那雙……會繡花的手?!?/p>
三日后,傍晚。
城西錦繡莊后門,一個提著籃子的年輕婦人低著頭,怯生生地對守門的婆子道:“這位媽媽,請問府上可需要零散的繡活?奴婢手藝尚可,工錢便宜……”
婆子打量著她樸素的衣著和略顯蒼白但清秀的臉龐,皺了皺眉:“去去去!我們莊上自有繡娘,不缺你這樣的!”
婦人——易容改扮后的林微,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失望和懇求,從籃子里拿出一方帕子,上面繡著幾朵栩栩如生的纏枝蓮:“媽媽行行好,看看奴婢的手藝,若能用得上,賞口飯吃……”
那婆子本是隨意一瞥,目光觸及那精湛的繡工,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語氣緩和了些:“倒是一手好繡活……罷了,正好莊里接了個急活,繡娘忙不過來。你進來吧,只做些邊角零碎,做完拿錢就走,不許亂跑,聽見沒?”
“謝謝媽媽!謝謝媽媽!”林微連聲道謝,低眉順眼地跟著婆子從后門進了錦繡莊。
她被帶到一間堆放布料的廂房,領了些簡單的活計。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路徑和守衛(wèi)。心臟在胸腔里緊張地跳動,手心沁出冷汗。
根據文先生提供的粗略地圖,接待貴客的花廳,應該就在前面不遠的主院。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漸暗。莊內似乎加強了守衛(wèi),氣氛隱約有些不同。林微知道,那位“貴客”恐怕要到了。
她借口如廁,憑著記憶和觀察,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護衛(wèi),悄無聲息地靠近主院。她躲在一叢茂密的薔薇花架后,屏住呼吸,能清晰地聽到花廳里傳來的談笑聲。
一個油滑奉承的聲音,顯然是錢富貴:“……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保證萬無一失。”
另一個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官腔,聽起來有些耳熟:“嗯,曹公公交代的事,務必謹慎。尤其是賬目,絕不能出半點紕漏,東宮那邊最近查得緊……”
東宮!林微心頭劇震!這聲音……她一定在哪里聽過!
她冒險將身子探出少許,透過花廳虛掩的窗縫,看向里面。只見錢富貴正點頭哈腰地給一個背對著窗戶、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斟酒。
就在那男子微微側頭,露出小半張臉的瞬間,林微的呼吸驟然停止!
怎么會是他?!
那張臉,她曾在織造府見過幾次,是太子東宮屬官中,一位看似并不起眼,卻頗得太子信任的——詹事府主簿,趙文淵!
太子的心腹,竟然深夜密會曹公公的白手套?!
一股寒意瞬間席卷了林微全身。她感覺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一個遠比想象中更巨大、更黑暗的秘密。
就在這時,一只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看夠了嗎?”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