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桂花味鉆進窗縫,落在江梚攤開的練習冊上。她正在用橡皮擦掉寫錯的公式,橡皮屑堆成小小的雪山,其中混著半粒粉筆灰——是前桌男生抖肩膀時掉下來的。
喂,你的輔助線畫反了。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的練習冊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指節(jié)上沾著點藍黑墨水。晚星抬頭,撞進一雙帶點不耐煩的眼睛里。男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口松垮地敞著,露出鎖骨處一點淡紅色的曬痕,像是夏天沒褪干凈的印記。他手里轉(zhuǎn)著支黑色水筆,筆帽上的漆掉了塊皮,露出底下銀灰色的金屬。
這里,”他用筆尖戳了戳三角形的鈍角頂點,“高應該從這里引出去,不是往里面戳,你想把三角形戳穿啊?”
江梚沒說話,只是默默把橡皮屑掃進手心。她的指尖很涼,因為緊張,指腹捏出了幾道白痕。男生看她不動,嗤笑一聲,抽走她的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個新的三角形:“看好了,鈍角三角形的高在外面,跟直角銳角不一樣?!?/p>
粉筆灰又落下來,這次是從他發(fā)梢掉的,像星星落在他黑色的頭發(fā)里。江梚忽然說:“你頭發(fā)上有灰?!?/p>
男生手忙腳亂地抓了抓,結果蹭得更亂。江梚忍不住抿嘴笑了下,從口袋里摸出塊折疊的紙巾遞過去。紙巾邊緣有點毛躁,是她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上面還印著半道沒擦干凈的算術題。
“謝了。”他接過紙巾,胡亂擦了擦,把紙巾塞回她手里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像觸電似的彈開。他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敲了敲她的桌角:“我叫林燁,三班的。你呢?”
“江梚。”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空氣里的桂花味。
“江梚?”林野挑眉,嘴角勾出個淺淺的笑,“挺好聽。對了,”他指了指她練習冊上貼的便利貼,上面用紅筆寫著“記得帶尺子”,“你總貼這些?”
江梚點點頭,把便利貼又往中間挪了挪——她怕自己轉(zhuǎn)頭就忘。林燁沒再問,只是晃了晃手里的筆:“明天早自習,我來檢查你這道題,錯了罰抄十遍。”
他走后,江梚盯著那道被改對的題看了很久,然后從書包里掏出個淺藍色的筆記本。本子封面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她攢了兩周零花錢買的。她在第一頁寫下:“林燁,三班,筆帽掉漆,會做數(shù)學題。”寫完,又在末尾畫了個小小的三角形,鈍角頂點處畫了條往外延伸的線,像個笨拙的標記。
放學時,她收拾書包,發(fā)現(xiàn)林燁的橡皮落在了她的桌肚里。那是塊快用完的白色橡皮,邊緣缺了個角,上面還沾著點她的橡皮屑。江梚猶豫了下,把它夾進了筆記本里,正好壓在“林燁”那兩個字上。
窗外的桂花又落了點,粘在她的發(fā)梢,像誰悄悄別了朵小黃花。她不知道,走廊盡頭,林野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橡皮不見了,皺著眉往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融進了放學的人潮里。那時候的他不會想到,這塊缺角的橡皮,會在很多年后,成為某個人筆記本里壓著時光的秘密。
江梚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淺藍色的筆記本。口袋里的橡皮硌著掌心,是林野那塊缺角的,邊緣的橡膠被摩挲得有些發(fā)軟。
秋風卷著桂花落在她的發(fā)間,她抬手拂開,指尖碰到發(fā)梢的癢意,忽然想起林燁剛才抓頭發(fā)時的狼狽。他的手指很長,指甲縫里還沾著點藍黑墨水,和她筆記本上的字跡是一個顏色。
路過街角的小賣部時,老板娘探出頭問:“江梚,今天要不要買塊橡皮?你上次說的那種白色的?!?/p>
江梚搖搖頭,把書包往肩上提了提:“不用啦,謝謝阿姨。
她心里清楚,自己再也找不到一塊和林野那塊一樣的橡皮了。缺角的地方正好能卡住筆記本的鎖扣,像個專屬的印章。剛才收拾書包時,她特意把林野的橡皮塞進筆記本夾層,那里還躺著他隨手塞給她的橘子糖,糖紙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她摸出鑰匙開門,門軸“吱呀”一聲響。屋里空蕩蕩的,只有灶臺上的鋁壺在暮色里泛著白。放下書包,她把筆記本攤在桌上,指尖劃過“林燁”兩個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時候,不知不覺把“燁”字的最后一筆拉得很長,像他轉(zhuǎn)筆時劃出的弧線。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紗窗落在筆記本上,把那個小小的三角形照得格外清晰。晚星忽然拿起筆,在三角形旁邊畫了棵桂花樹,枝椏上點滿了細碎的金點,像她發(fā)梢沾過的那些。
江梚坐在書桌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上那個小小的三角形圖案,忽然就想起上周體育課的事。 那天自由活動時,隔壁班的幾個男生把她堵在器材室后面,搶她剛畫好的黑板報設計稿,說要拿去當“參考”。她攥著畫紙不肯放,被推得撞在鐵柜子上,后背疼得發(fā)麻。就在她快哭出來的時候,器材室的門“哐當”一聲被踹開,林燁站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聽見他說:“把紙還她。”
那幾個男生顯然認識他,罵罵咧咧地把畫紙扔在地上。林燁彎腰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遞過來時,指腹不小心蹭過她的手背,熱得像火燒。他沒看她,只是盯著那幾個男生:“再找事試試?!?/p>
后來他轉(zhuǎn)身要走,她追上去,把兜里的橘子糖塞給他一顆——那是她媽早上給的,本來想留到放學吃。他愣了一下,剝開糖紙扔進嘴里,含糊地說了句“謝了”,聲音悶悶的,卻奇異地讓她不那么害怕了。
此刻江梚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在空白處畫了顆橘子糖,旁邊寫著:“有點酸,也有點甜?!睂懲曜约合刃α?,原來有些事不用記在本子上,也能記得這么清楚。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畫紙上,那顆糖仿佛真的在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