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
墨寧蜷縮在山神廟殘破的神龕后,后背抵著冰涼的石墻,每一寸骨頭縫里都像是被塞進(jìn)了燒紅的鐵針。左臂上,那張偷學(xué)來的“破煞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朱砂勾勒的紋路扭曲如蛇,燙得她皮肉發(fā)麻,連帶著五臟六腑都跟著抽痛。
三天前,她在巷口被三個地痞堵了。對方搶走了她用半條命換來的藥草——那是她攢了半個月,打算換幾個銅板買米的。情急之下,她摸出懷里那張皺巴巴的黃符紙,憑著墨家舊書里看的只言片語,用指尖的血當(dāng)引,硬生生畫了這道據(jù)說能“驅(qū)邪破煞”的符。
符是炸開了,火星子燎了地痞的衣襟,把人嚇跑了??伤约簠s像被扔進(jìn)了火盆,邪火順著血脈瘋跑,靈脈本就紊亂如一團(tuán)亂麻,此刻更是被燒得噼啪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成碎片。
“咳……咳咳……”喉間涌上的腥甜被她死死咽回去,嘴角還是洇出了一點(diǎn)暗紅。她抬手想擦,左臂卻突然一陣劇痛,眼前瞬間黑了大半?;秀敝校坪跤挚匆娔异籼媚潜K昏黃的油燈,父親捏著她的生辰八字,聲音冷得像冰:“靈脈錯亂,克親克族,留不得?!?/p>
母親躲在門后,只敢偷偷塞給她一個布包,里面是幾塊碎銀和半塊干餅。她被家丁拖出門時,青石板磕破了膝蓋,血珠滲出來,混著雨水在地上暈開,像一朵很快就要枯萎的花。
三年了。從被趕出墨家那天起,她就靠著這些偷學(xué)的殘符茍活。疼是家常便飯,餓也是。可她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得像條野狗。
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打斷了她的喘息。
墨寧像受驚的狼崽,猛地繃緊了脊背,眼里瞬間豎起尖刺。雨幕里站著個人,穿一身月白道袍,衣擺沾了些濕漉漉的青苔,手里撐著把青布油紙傘,傘檐的水珠順著竹骨滴落,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
那人似乎沒料到廟里有人,腳步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地蛛網(wǎng),掠過神龕上落滿灰塵的泥塑神像,最后落在了縮在角落的墨寧身上。
墨寧的呼吸驟然停了。
不是因?yàn)槟侨说臉用病M管她眉峰清秀,眼尾微微上挑,目光落在人身上時,帶著種沉靜的溫和——而是因?yàn)樗讣饪M繞的那縷微光。那是極淡的金色,像揉碎的月光混著晨露,順著指尖緩緩淌動,所過之處,連空氣里的霉味都淡了幾分。
墨寧見過墨家那些自詡“大師”的長輩畫符。他們的靈力要么帶著刺人的戾氣,像淬了毒的刀;要么虛浮得像泡沫,看著熱鬧,實(shí)則不堪一擊。可眼前這人的靈力,干凈得讓她心慌——那是一種溫潤的、帶著生命力的光,像山澗里浸了千年的玉石,每一絲流轉(zhuǎn)都透著沉穩(wěn)的力量。
“邪火逆行,已傷經(jīng)脈。”那人開口了,聲音清清淡淡的,像山溪漫過卵石,“再拖半個時辰,靈脈就會開始潰爛?!?/p>
墨寧抿緊了唇,沒應(yīng)聲。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市井教會她的第一課,就是別信陌生人的善意。
那人卻像是沒在意她的戒備,緩步走了進(jìn)來。油紙傘被靠在門邊,發(fā)出“咚”的輕響。她走到墨寧面前蹲下,道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石和蛛網(wǎng),帶起一股清冽的草木香——不是廟外野草的腥氣,也不是藥鋪里嗆人的苦澀,倒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干凈得讓墨寧緊繃的神經(jīng),莫名松了一絲。
“伸手?!蹦侨说恼Z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墨寧猶豫了片刻。左臂的劇痛已經(jīng)讓她視線發(fā)花,再拖下去,恐怕真的要爛在這里了。她最終還是咬著牙,慢慢抬起了那只布滿符痕的胳膊。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jīng)紅腫發(fā)黑,扭曲的符紋像條丑陋的蜈蚣,還在隱隱發(fā)燙,仿佛隨時會再次燃起邪火。
那人的目光落在她傷口上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一秒,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墨寧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顫,卻被對方穩(wěn)穩(wěn)按住。那人的指腹帶著層薄薄的繭,應(yīng)該是常年握筆所致,觸碰到她腕間皮膚時,竟奇異地壓下了幾分灼痛。墨寧低頭看去,只見對方另一只手憑空捏出一張符紙,黃紙泛著柔和的金光,在她傷口上方一寸處懸浮著,像一片小小的云。
“凝神,隨我引氣?!蹦侨说穆曇艚诵?,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安撫,“別抵抗,讓靈力順著經(jīng)脈走。”
墨寧下意識地照做,屏住呼吸盯著那道金光。符紙緩緩落下,貼在傷口上的瞬間,一股暖流順著皮膚滲了進(jìn)來。那暖意不像邪火那樣暴烈,反倒像春日的細(xì)雨,一點(diǎn)點(diǎn)浸潤干涸的土地,所過之處,毒蟲般的灼痛竟真的消退了不少。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溫和的靈力在修補(bǔ)她紊亂的經(jīng)脈,像一雙輕柔的手,把那些擰成一團(tuán)的靈脈慢慢理順。
她偷偷抬眼,看見那人正垂眸看著她的手臂,長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神情專注得很。有那么一瞬間,墨寧忽然想起了母親最后一次給她梳發(fā)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溫柔的眼神,只是那份溫柔太短暫,像指間的沙,抓都抓不住。
“好了?!?/p>
那人收回手時,墨寧還沒回過神。傷口處的紅腫已經(jīng)消了大半,雖然還在隱隱作痛,卻再也沒有那種撕裂般的感覺了。她看著對方指尖殘留的微光,突然覺得眼眶有點(diǎn)發(fā)熱。
“謝……謝謝……”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連自己都快聽不清。
那人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塵土,淡淡道:“舉手之勞?!彼哪抗饴湓谀珜帒牙锫冻龅陌虢馗捎阐滐炆希謷哌^她沾滿泥污的褲腳,“你不是本地人?”
墨寧抿緊了唇。她不想提墨家,不想說自己是個被家族拋棄的“廢材”,更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靠偷學(xué)符咒在市井里茍活。那些過往像刻在骨頭上的疤,揭開了只會流更多的血。
那人似乎沒打算追問,從腰間的布包里拿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剛出爐的桂花糕,還熱著?!?/p>
墨寧愣住了。油紙包遞到面前時,還能感覺到淡淡的溫度,甜香混著那人身上的草木氣飄過來,勾得她肚子一陣空響。她已經(jīng)三天沒吃過正經(jīng)東西了,可那點(diǎn)可憐的自尊像根刺,扎得她遲遲不肯伸手。
“拿著吧?!蹦侨税延图埌八土怂停抗饴湓谒n白的臉上,“我叫辭清,住在山上的清霄觀。你這靈脈雖亂,卻并非無可救藥,只是不能再亂學(xué)野符了?!彼D了頓,補(bǔ)充道,“若是信得過我,明日辰時,可來觀前找我?!?/p>
辭清……清霄觀……
墨寧在心里默念著這兩個名字,抬頭時,正好看見對方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雨不知何時小了些,天光透過云層照進(jìn)來,落在那人的白衣上,仿佛鍍了層柔光。她的背影在雨幕里顯得格外挺拔,又帶著點(diǎn)說不清的孤寂,像這青山里一株獨(dú)自生長了百年的玉竹,清冷,卻自有風(fēng)骨。
廟門被輕輕帶上,留下墨寧一個人坐在原地。手里的油紙包還帶著余溫,桂花糕的甜香絲絲縷縷鉆進(jìn)鼻腔。她捏緊了紙包,忽然想起剛才那人指尖的金光,想起她按住自己手腕時的力道,想起那句“并非無可救藥”。
被墨家拋棄后,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她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墨寧拆開油紙包,拿起一塊桂花糕塞進(jìn)嘴里。甜意瞬間在舌尖炸開,混著溫?zé)岬挠|感滑進(jìn)胃里,熨帖得讓她差點(diǎn)落下淚來。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把剩下的半塊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懷里,像是藏起了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希望。
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墨寧扶著墻壁慢慢站起身,左臂雖然還有些無力,卻再也感覺不到灼痛了。她走到廟門口,望著通往青山深處的石階,那石階蜿蜒向上,隱沒在郁郁蔥蔥的林木里,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她不知道清霄觀里等著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辭清為什么要幫她這個陌生人??纱丝蹋堑腊滓律碛昂湍屈c(diǎn)溫潤的金光,成了她在這茫茫天地間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墨寧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朝著石階邁出了第一步。
她沒看到,在她踏上石階的那一刻,青山深處的清霄觀里,辭清正站在窗前,望著山腳下的破廟方向。她指尖捏著一張剛畫好的符紙,符紙邊緣的金光忽明忽暗,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靈脈紊亂卻能引動符咒,還能承受邪火反噬……”她輕聲自語,指尖微微收緊,“這孩子的脈象,竟和當(dāng)年的……”
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了。觀前的竹林被風(fēng)拂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回應(yīng),又像是在嘆息。
而朝著清霄觀走去的墨寧,此刻還不知道,她這一步踏出去,不僅是走向一個可能的歸宿,更是走向了一段足以顛覆她一生的牽絆。山路上的青苔濕滑,她走得很慢,卻異常堅(jiān)定,懷里的桂花糕還留著余溫,像一顆種子,在她荒蕪的心底,悄悄發(fā)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