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君手中拿著姜曦起草好的藥方,墨跡都沒有干,他聽到姜曦那一句“好了”之后便馬上拿在手上細細端詳,無奈帝君大人是個文盲,他看不懂。
他看不懂,他便傳喚來劉公,要劉公一個一個字念于他聽。
“菟絲子、枸杞子、熟地黃、山茱萸、山藥……”
劉公的聲音擲地有聲,在水榭里砸得響亮。
“鹿角膠、龜板膠、覆盆子……”
踏仙君背著手,踱了兩步,華貴的黑袍下擺掃過冰冷的地磚,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垂落的床簾,仿佛想透過那一層黃色薄紗,看到簾子中的人繃緊的脊背,于是劉公每報一味藥名,踏仙君的眼神便越戲謔一分,又是戲謔又是玩味。
“柴胡、香附、郁金……”
楚晚寧在簾后聽著。每一聲,都像塊巨石砸在心上。
“當歸、黃芪……”
楚晚寧略通藥理,尤其深知——哪味藥苦,哪味更苦。
“苦連……”
最后兩字落下,踏仙君幾乎憋不住,這個他知道,苦,很苦,非???,能苦得楚晚寧眼睛泛紅。
笑聲在喉嚨里翻滾,幾乎破籠而出。
楚晚寧臉色煞白,又是羞憤又是惱,舌尖仿佛已嘗到那黑褐藥汁,極致的苦味在口腔肆虐,直沖顱頂,胃里翻攪。
來巫山殿的頭一年里。
清醒的時候宮里人端了藥給楚晚寧喝,楚晚寧不愿意喝也不愿意好,病著好,病著踏仙君也能對他少一點折騰,于是他趁著沒人全倒了。
藥汁澆得紅蓮水榭的樹長得越來越頹廢,他的身體也一日糟過一日,楚晚寧于是想,樹木無辜,他應該換一個地方倒。
踏仙君卻不知道從哪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倒藥的事情,發(fā)了很大的火,雷霆震怒。
他親自來了紅蓮水榭,接過宮人手里的藥,打量了幾眼幔帳里不愿意出來喝藥的楚晚寧。
他猛地掀開簾幕——
而后將藥一口含入口中,再然后堵住了楚晚寧的嘴,將那褐色的苦汁灌入楚晚寧的口,一時吞咽不得,楚晚寧被嗆得不住咳嗽。
“楚晚寧,你不愿意喝藥?你將它們?nèi)沽耸歉咀l(fā)脾氣?”
“還是……你已經(jīng)厭惡本座到了這個地步?寧愿病死都不想本座身邊繼續(xù)待著?”
咳嗽聲仍然沒有平息,楚晚寧咳嗽著抬眼對上了踏仙君偏執(zhí)瘋狂的眸子。
“你想死,本座偏不讓?!?/p>
“從今以后,你的藥就由本座親自來喂,如果你不想每次都采用今天的喂法,本座奉勸楚妃最好乖一點好好喝藥?!?/p>
有了這么一個前鑒,后來清醒時,藥來了楚晚寧便只能仰頭灌下,只是會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地吃一塊糖。
只是后來有一次,藥苦得實在鉆心,他無法一口咽盡。踏仙君就在旁邊盯著,他只能小口小口地抿,忍耐著滿口的苦味終于飲盡。
“喝完了?!?/p>
他望進那雙黑得發(fā)紫的瞳孔。
“還剩一口。”
踏仙君眼中神色說不清道不明。
楚晚寧怒瞪著他。
碗底明明空了!
電光火石間腰已經(jīng)被摟住,眼前的人俯身下來,一只靈活的舌未經(jīng)楚晚寧的反應已經(jīng)強硬地撬開他的齒關。
一塊甜得發(fā)齁的霜糖便隨著唇舌塞了進來。
舌尖卷上糖的清甜時楚晚寧想起:前幾日纏綿病榻,也有幾次昏沉中醒來發(fā)覺滿口都是藥的苦味,記憶只給了他模模糊糊的碎片,以為那是夢:
“甜到你難以置信!本座命人找到的天底下第一甜的糖汁兒!”
原來是他真的去找了糖。
————
“都是些苦藥吧?”
“回陛下,藥哪有甜的。”
“行行行,你下去吧,本座傳你你再上來?!?/p>
對話聲將楚晚寧從回憶拉到了現(xiàn)實。
踏仙君哪里是在問藥苦不苦,那詢問里的聲音里的戲謔的味道清晰可辨。
他在嘲笑自己怕苦!
楚晚寧攥緊了拳。怒意翻騰,無處發(fā)泄,只能死死壓在心里,悶得胸口堵得慌。
“姜宗主,你也出去,候著不要走,本座叫你進來你再進來?!?/p>
他要做什么?楚晚寧心弦繃緊。
簾子猛地被掀開。
光線刺入,墨燃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目光相撞。
踏仙君笑了,那笑容饜足又惡劣,仿佛捕獵者終于確認了爪下獵物的弱點。
他盯著楚晚寧慘白的臉,喉結滾動。
“楚妃……”
“臉色這般難看……”
那聲音帶著鉤子,含著一縷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滿足和快意。
“莫不是……怕苦?”
“你是來笑話我的?”楚晚寧的聲音依舊冰冷,只是沾著沙啞,每個字都從齒縫中擠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妃啊楚妃,果然懂得本座!”
踏仙君捧腹大笑,一點都沒有被戳破的尷尬。
若是靈力尚在……天問早已經(jīng)呼嘯而出將這個徒弟抽得皮開肉綻!可是丹田已經(jīng)空了,再也不會有靈力在那里匯聚,于是他只是攥緊了拳頭而不做聲,任憑踏仙君再怎么說話也翹不出他嘴里哪怕一個字,踏仙君自覺沒趣,便也收了口。
“姜曦,進來吧?!?/p>
簾子又被放落,將楚晚寧與室內(nèi)兩人阻隔。
“這調理湯,是本座要給楚妃調理身子用的,依你所說要喝三月,可本座該怎么確定你不會暗中在藥里面使壞?”
踏仙君輕蔑地瞥著姜曦:
“你若敢動手腳……”
姜曦目光鎮(zhèn)定,表情變也不變:
“不若讓我也飲一碗這藥之后再讓楚妃飲,帝君可放心了?”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p>
三日后。
楚晚寧每天要喝三碗藥,每一碗都苦得離奇,這個藥要喝三月,想到這里差點一口苦藥直嗆入氣管,這想法駭?shù)盟p眼通紅,臉色難看極了。
幾乎每一次,他都是強忍著自己將藥灌進去,他心里已經(jīng)在盤算將自己在哪里凍個一晚上生一場大病,這樣踏仙君就暫時沒有辦法喂他藥,他可以起碼換一個藥方,或許沒有那么苦的。
可半日后這個想法迎來了逆轉。
雨。
紅蓮水榭下起了大雨。
傾斜而下,風驅雨急,將池塘中的蓮葉拍打得瘋狂顫抖,翻卷,而紅蓮更是在雨鞭的抽打下撕裂開來,最后花瓣被拍至水上,懸浮在水面。
楚晚寧坐在屋內(nèi)注視著這場雨,注視著水中被打落的紅蓮。
失去了根的花瓣,帶著瀕死氣味的妖艷。
被軟禁的生活太無趣了,踏仙君似乎打定主意要將他永遠困在這里,不許他見除了這里固定的幾個人外的任何人,他便只能和花草樹木相伴。
紅蓮缺了晚夜玉衡的滋養(yǎng)沒辦法抵抗風雨,楚晚寧就算想滋養(yǎng)它也無可奈何。
楚晚寧伸出手,任由雨鞭打在五指間,那雙手瘦削而修長,骨節(jié)分明,如同白玉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
他倏忽間將手翻轉過來,兩根手指并攏又彈出,那是一個法訣手勢。
楚晚寧并指彈出法訣——這本該是徒勞的動作。
一縷微弱的光卻突然閃現(xiàn)!
極其微弱幾乎快要被雨簾淹沒遮蓋,卻讓楚晚寧全身的血脈都燒灼了起來。
楚晚寧瞳孔驟縮,心臟狂跳!他幾乎是發(fā)了狠地又抬起指尖——
一縷微弱卻清晰的金光,倏然在指尖凝聚,隨即熄滅。
靈力!
真的……是靈力!
他的靈核早就在幾年前徹底破碎,化為齏粉!他未曾借用九歌的力量,更未感應到任何外力的加持!
這一縷靈力從哪里來?
楚晚寧猛地站起身,目光如電,掃視著空蕩的水榭四周。水榭依舊,簾幕低垂,空氣里只有揮之不去的藥味……一切都與往日無異。
除了……
他的視線,死死釘在了石頭桌子上。
那里,放著一個空碗。
碗底,殘留著幾滴深褐色的、尚未干涸的藥汁,碗底殘藥倒映在他驟縮的瞳孔當中——像血。
正是姜曦所開的“調理湯”!
調理湯?
他猛地攥住手腕,指節(jié)青白。
難道,是姜曦?
靈核破碎無人可救……除非……
除非這藥方背后藏著連踏仙君都被蒙蔽的驚天秘術!
姜曦到底是誰?
他都知道些什么?
他此次來是為何目的?
是不是有別的人已經(jīng)知道了巫山殿的秘密?
是不是有人已經(jīng)識破了幕后之人的秘密?
一個一個疑問在楚晚寧的胸口炸開了驚天的水花,楚晚寧想立刻走出紅蓮水榭去探姜曦的底。
一道閃電恰如其分的打落,亮堂了整個紅蓮水榭,楚晚寧停住了。
是了,不能動。
他首先并不確定姜曦的身份,是敵還是友,是友當然是好事,可幕后黑手并不知道是誰,萬一他就在暗中看著呢?
萬一……姜曦就是那個幕后黑手呢?
其次,姜曦和他一樣被囚禁著,他并不確定他如今被關在什么地方,他要是去見了姜曦,踏仙君的反應恐怕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人現(xiàn)今誰都猜不出他的想法。
他只能等。
于是此后的調理湯,雖然是碗碗都是如出一轍的苦,可是楚晚寧卻近乎每喝一碗湯便暗自期待,他控制不住地去試探丹田中又增添了多少靈力。
一日一日又一日,丹田里面的靈力越來越雄厚,一直到了半個月的時候楚晚寧終于可以試探著把小燭龍喚出來。
“楚晚寧,找本座什么事?這次終于是靈力了,可還是只肯給本座那么一點點的靈力,你可真小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