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規(guī)律的“咯吱”聲。唐百客撩開一角車簾，望著窗外漸遠(yuǎn)的久長堂，檐角那盞紅燈籠在暮色里晃悠，像只窺視人間的鬼眼。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竹笛，方才掙脫時笛尾磕在門檻上，裂了道細(xì)縫。

　　“烏安主的車駕，倒是比久長堂的金絲籠寬敞些。”他低聲自語，話音剛落，就見對面的萬俟安掀開眼簾。那雙眸子在昏暗車廂里亮得驚人，仿佛能穿透人心。

　　萬俟安把玩著一枚墨玉扳指，語氣聽不出情緒：“唐公子似乎對玖月堂怨念很深?！?/p>

　　唐百客心口一緊，忙收斂神色：“不過是隨口胡說，烏安主見笑了。”他垂下眼睫，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陰影，方才求人時的脆弱褪去，又添了幾分江湖人特有的警惕。

　　萬俟安卻沒追問，只淡淡道：“我這處宅子偏僻，規(guī)矩不多，你住下便是。只是有一條——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碰的別碰?！?/p>

　　車窗外忽然掠過一片竹林，暮色里竹影婆娑，倒讓唐百客想起從前在山間練劍的日子。那時鐘碩總說他吹笛時像模像樣，舞劍時卻像只炸毛的野貓，如今想來，倒真是一語成讖。

　　馬車停在一處朱漆大門前，門楣上懸著塊黑檀木匾，上書“靜塵居”三個篆字，筆鋒凌厲，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冷意。紀(jì)策上前掀開轎簾，唐百客剛要邁步，就被萬俟安叫住。

　　“你的手?！比f俟安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方才被壯漢攥出幾道紅痕，滲著血絲。

　　唐百客下意識往回縮了縮：“不礙事?！?/p>

　　“曲灼?！比f俟安揚聲喚道，守在門邊的黑衣女子立刻上前，她腰間別著個藥囊，動作利落得像陣風(fēng)，“帶他去客房，上好藥?！?/p>

　　曲灼應(yīng)了聲“是”，眼神卻在唐百客臉上打了個轉(zhuǎn)，那目光算不上敵意，卻帶著審視。唐百客坦然迎上去，他知道，寄人籬下總要過這關(guān)。

　　客房布置得簡潔雅致，一桌一椅一榻，窗臺上擺著盆蘭草，倒有幾分江湖客的清凈。曲灼將藥瓶放在桌上，聲音清冷如碎玉：“烏安主不喜人多事，公子安分些，日子會好過點?！?/p>

　　唐百客拿起藥瓶，指尖觸到冰涼的瓷面：“多謝姑娘提醒?！?/p>

　　曲灼走后，他對著銅鏡上藥，鏡中人面色蒼白，唇瓣卻因方才的掙扎咬得通紅，那雙桃花眼此刻沒了往日的瀲滟，只剩沉沉的疲憊。他摸到頸間，那里本該掛著母親留的雙魚玉佩，如今卻空蕩蕩的——那玉佩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玉面上刻著半朵菱花，說是等尋到刻著另一半菱花的人，便能知曉她的往事。

　　“鐘碩……沐二娘……”他低聲念著這兩個名字，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三年來他試過無數(shù)次偷回玉佩，可沐二娘身邊總跟著高手，那紫檀木盒更是日夜不離身。今日若不是萬俟安出現(xiàn)，恐怕早已淪為那劉富商的玩物。

　　正怔忡間，門外傳來腳步聲，紀(jì)策端著托盤進(jìn)來，上面放著套月白錦袍和幾碟小菜?！盀醢仓髡f公子想必餓了，讓廚房備了些吃食?！彼麑㈠\袍放在榻邊，“這是給公子換的衣裳。”

　　唐百客看著那身料子考究的錦袍，比他從前最好的衣服還要精致，心里不由泛起嘀咕。這萬俟安來歷不明，出手卻如此闊綽，所謂的“烏安主”，到底是什么身份？

　　“替我謝過烏安主。”他將錦袍疊好放在榻尾，拿起筷子卻沒什么胃口。久長堂的飯菜雖精致，卻總帶著股脂粉氣，如今這清粥小菜倒合他胃口，只是心里裝著事，吃什么都沒滋味。

　　忽聞院外傳來笛聲，那調(diào)子哀婉纏綿，像極了他從前常吹的《寒江月》。唐百客心頭一動，推門走出小院，只見萬俟安站在月下，手里握著支玉笛，月光灑在他玄色錦袍上，竟鍍上了層柔和的光暈。

　　“烏安主也懂笛？”唐百客走上前，語氣里帶著幾分意外。

　　萬俟安側(cè)過頭，玉笛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略懂皮毛。倒是唐公子，玖月堂第一琴伎，想必更精通此道?！?/p>

　　“琴伎”二字像根針，刺得唐百客臉色微白。他攥緊腰間的竹笛，那道裂縫硌得手心生疼：“不過是混口飯吃的伎倆，當(dāng)不得烏安主稱贊?！?/p>

　　“方才在玖月堂，你為何寧死不從？”萬俟安忽然問道，目光直視著他，帶著探究。

　　唐百客沉默片刻，內(nèi)心疑慮“換你你從嗎？”，抬頭到“烏安主，我可不是什么下賤的人”說后幾個字時，唐百客明顯加重語調(diào)，挑釁到

　　萬俟安看著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極淡，卻像春風(fēng)拂過冰封的湖面，瞬間融化了他周身的冷冽：“有趣。你可知，這世上多少人寧愿出賣良心，也要換一世安穩(wěn)？”

　　“那樣的安穩(wěn)，我-不-屑。”唐百客從腰間解下竹笛，笛身雖有裂縫，卻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烏安主若不嫌棄，我愿為您吹一曲?！?/p>

　　萬俟安頷首：“洗耳恭聽?！?/p>

　　唐百客將竹笛湊到唇邊，深吸一口氣。起初笛聲有些滯澀，許是笛身有裂，又許是心緒難平，可吹到后來，調(diào)子漸漸流暢起來。那不是《醉花陰》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寒江月》的哀婉，而是首他自創(chuàng)的曲子，帶著江湖的快意恩仇，又藏著幾分對自由的渴望。

　　笛聲在月色里流淌，像山澗清泉，滌蕩著庭院的寂靜。紀(jì)策和曲灼遠(yuǎn)遠(yuǎn)站著，誰也不敢出聲打擾。曲灼看著唐百客專注的側(cè)臉，低聲對紀(jì)策道：“這調(diào)子倒是有股俠氣，不像玖月堂里出來的人?！?/p>

　　“我本就不是那里的人，我也從來不屬于那”

　　“…”

　　紀(jì)策“嗯”了一聲，目光落在萬俟安身上。自家主上向來不喜喧鬧，今日卻能耐著性子聽一個伶人吹笛，倒是奇事。

　　一曲終了，唐百客放下竹笛，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他看向萬俟安，只見對方正望著天邊的明月，若有所思。

　　“獻(xiàn)丑了。”唐百客輕聲道。

　　萬俟安收回目光，玉笛在掌心輕輕敲擊：“這曲子叫什么名字？”

　　“還沒有名字?！?/p>

　　“那就叫《遇安》吧?！比f俟安淡淡道，語氣尋常，卻讓唐百客心頭猛地一跳。

　　遇安……遇見萬俟安？他抬眼望去，正對上萬俟安深邃的目光，那里面似乎藏著星辰大海，讓他一時失了神。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比f俟安轉(zhuǎn)身往主院走去，玄色衣袍在月光里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唐百客握著竹笛站在原地，晚風(fēng)拂過竹林，沙沙作響。他低頭看著笛身上的裂縫，忽然覺得，這道裂痕或許不是壞事——就像他破碎的過往，或許終有一天，能被什么人悄悄補(bǔ)好。

　　次日清晨，唐百客是被一陣兵器相接的脆響吵醒的。他披衣走出小院，只見演武場上，萬俟安正與紀(jì)策拆招。玄色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劍光凌厲，招招狠辣，全然不像昨日那個聽笛的溫潤公子。

　　“好功夫！”唐百客脫口贊道。想當(dāng)年他劍法也算不錯，可與萬俟安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萬俟安聞聲收劍，劍尖在青石板上一點，濺起幾粒水珠：“醒了？”

　　唐百客走上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劍上。那劍身狹長，寒光凜冽，劍柄上鑲嵌著顆鴿血紅寶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盀醢仓鞯膭Ψ?，頗有皇家秘衛(wèi)的風(fēng)范?！?/p>

　　萬俟安眼神微變，隨即恢復(fù)如常：“唐公子對武學(xué)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碧瓢倏托α诵?，“從前在江湖上混過，見過些世面。”他沒說自己曾是劍客，有些過往，還是藏起來為好。

　　這時曲灼端著茶過來，見兩人站在演武場，便道：“主上，方才收到消息，沐二娘派人去了劉富商府里，似乎在說些什么?！?/p>

　　萬俟安接過茶盞，指尖沾著的露水落入茶中，蕩開一圈漣漪：“哦？她倒是比我想的要急。”

　　唐百客心頭一緊：“沐二娘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查清我的底細(xì)。”萬俟安呷了口茶，“玖月堂能在京城立足，少不了各方勢力的扶持。沐二娘看似風(fēng)光，實則不過是顆棋子。她這般著急打探我，定是怕我壞了誰的好事?！?/p>

　　唐百客想起沐二娘那紫檀木盒，忽然道：“烏安主昨日去久長堂，想必不只是為了辦事吧？”他雖不知萬俟安要找什么，但能讓這樣的人物親自出面，定是極為重要的東西。

　　萬俟安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唐公子倒是聰明。不瞞你說，我要找的東西，確實在沐二娘手里。只是昨日人多眼雜，不便動手。”

　　唐百客眼睛一亮：“烏安主打算何時再去？”

　　“怎么？”萬俟安挑眉，“你想同去？”

　　“我……”唐百客攥緊拳頭，“我想拿回我的賣身契和玉佩?！?/p>

　　“那東西對你就這么重要？”

　　“那是我母親的遺物?！碧瓢倏吐曇粲行┌l(fā)顫，“我答應(yīng)過她，定會好好保管?！?/p>

　　萬俟安沉默片刻，道：“玖月堂防衛(wèi)森嚴(yán)，尤其是沐二娘的內(nèi)院，更是高手如云。你若同去，怕是會有危險。”

　　“我可不怕，那沐二娘平日看著威風(fēng)，就是個吃軟怕硬的家伙，你帶我去，我保證取出你想要的東西，很何況那里的地形我熟悉，有我事半功倍”

　　萬俟安看著他，忽然想起昨夜那曲《遇安》，笛聲里的倔強(qiáng)與渴望，此刻都寫在他臉上。

　　“好。”萬俟安頷首，“三日后，我們再回玖月堂?！?/p>

　　唐百客聞言，臉上瞬間綻開笑容，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陽光，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岸嘀x烏安主！”

　　萬俟安別開目光，端起茶盞掩飾住眼底的異樣：“你先去準(zhǔn)備吧，紀(jì)策會教你些自保的功夫?！?/p>

　　看著唐百客雀躍著跑開的背影，曲灼忍不住道：“主上，此人來歷不明，帶他去怕是不妥?！?/p>

　　萬俟安望著演武場邊的竹林，淡淡道：“他身上有我要的東西嗎？”

　　曲灼一怔：“沒有。”

　　“那不就得了。”萬俟安放下茶盞，“一個想拿回玉佩的琴伎，總比那些揣著心思的江湖客好對付?！?/p>

　　只是他沒說，唐百客那雙眼睛，像極了多年前在江南見過的一汪春水，干凈得讓人心頭發(fā)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