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喧的劍在晨光里劃出半道弧，“碎雪”的鋒芒劈開晨露，卻在觸及木樁的前一瞬驟然停住。劍尖懸在離靶心三寸處，她盯著木頭上交錯的裂紋，忽然想起那年被怪物利爪撕開的窗欞——也是這樣，木頭碎裂的聲音混著哭喊，像把鈍鋸子，一下下割著人的耳朵。

“又走神了。”

楠祗的聲音從演武場東側傳來，她正坐在石階上擦拭玉笛，笛身的水汽被朝陽曬得發(fā)亮。寒喧收劍回鞘，喉間發(fā)緊，方才那瞬間的恍惚里，火光又漫上了記憶的屋檐。

那是她們七歲那年的秋末，村子里的柿子剛紅透枝頭。寒喧記得那天楠祗的母親煮了新收的栗子，香氣從廚房飄出來，混著楠祗父親劈柴的斧頭聲。她和楠祗蹲在院角玩石子，楠祗手里攥著半塊玉佩，是她生母留的遺物，玉質溫潤，被她摸得發(fā)亮。

“寒喧你看，這上面的花紋像不像我院子后墻的牽?；ǎ俊遍蟀延衽鍦惖剿矍?，陽光透過玉片，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寒喧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聽見村口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那聲音不像人聲，倒像是什么東西被生生撕裂，拖著長長的尾音，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緊接著是狗吠、哭喊、器物摔碎的脆響，像一鍋被打翻的沸水，瞬間燙得整個村子都炸開了。

“阿祗！寒喧！快躲起來！”楠祗的養(yǎng)母沖出院門，臉色慘白如紙，她拽著兩個孩子往地窖跑，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地窖的木栓。寒喧回頭時，看見院門外閃過一個巨大的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形狀，只瞥見幾縷銀光般的利爪，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后來她才知道，那是蝕骨族的骨刃。

“娘！你也下來！”楠祗扒著地窖口哭，養(yǎng)母卻狠狠把她推了下去，手里的半塊玉佩掉在寒喧腳邊。

“聽話！拿著這個，等……等靈一先生來！”養(yǎng)母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塞進地窖，“這是你爹攢的錢，拿著它……活下去……”

地窖的木板剛合上，就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上面。緊接著是養(yǎng)母短促的痛呼，然后一切歸于死寂。寒喧死死捂住楠祗的嘴，感覺那孩子的眼淚像滾燙的珠子，砸在她手背上。地窖里漆黑一片，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還有木板外傳來的、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不知過了多久，地窖的木板突然被人掀開。光線刺得寒喧睜不開眼，她下意識地把楠祗護在身后，手里摸到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養(yǎng)母塞進來的布包里掉出來的短劍，刃口還帶著未開刃的毛邊。

“拿著它，刺?！?/p>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寒喧抬頭，看見個穿灰袍的女子，面蒙輕紗，只露出雙異常平靜的眼睛。她手里握著柄長劍，劍身上的血珠正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血花。這是靈一，村里唯一的“外鄉(xiāng)人”，平時總在山神廟里打坐，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

不等寒喧反應，一只枯瘦如柴的爪子突然從靈一身后探過來，直指楠祗的臉！那爪子泛著青黑色，指甲長而彎曲，像淬了毒的鉤子。寒喧幾乎是本能地舉起短劍，閉上眼睛往前刺——她聽見噗嗤一聲悶響，像是刺穿了什么軟物，緊接著是蝕骨族尖利的嘶鳴。

“走。”靈一拽起她的后領，另一只手提著嚇傻的楠祗，足尖一點就躍上了屋頂。寒喧回頭望去，整個村子都在燃燒，火舌舔著茅草屋頂，把天空染成了詭異的橘紅色。她看見王伯家的屋頂塌了，李嬸抱著孩子在火里奔跑，最后被一個巨大的黑影吞沒。那些怪物像沒皮的野獸，渾身覆蓋著黏液，骨刃揮過之處，木頭、石頭，連同人，都像紙糊的一樣被撕開。

靈一帶著她們穿過火場，她的道袍被火星燒出好幾個洞，卻始終走得很穩(wěn)。寒喧攥著那把沾血的短劍，劍把被汗水浸得發(fā)滑，她看見靈一的長劍每一次揮動，都能帶起一片血雨，那些怪物似乎很怕她的劍，遠遠地避開，卻又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死死跟在后面。

“為什么……是我們村子？”寒喧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打顫。

靈一沒回頭，聲音依舊平靜：“因為你們這里有‘靈脈’?！?/p>

寒喧不懂什么是靈脈，她只知道，剛才還跟她打招呼的張叔，現(xiàn)在變成了地上一灘模糊的血肉；剛才還笑她玩石子輸了的二丫，再也不會追著楠祗要糖吃了。

她們在山神廟后的密道里躲了三天。靈一出去了兩次，每次回來都帶著一身血腥味，手里卻多了幾個幸存的孩子——都是像她們一樣，被父母拼死護下來的。楠祗抱著那半塊玉佩，三天沒說一句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密道的石壁，像丟了魂。寒喧把短劍磨得發(fā)亮，磨到指尖出血，也不知道自己在磨什么。

第四天清晨，靈一帶著他們走出密道。外面的霧很大，濃得化不開，寒喧看不見村子的方向，只能聞到風里飄來的焦糊味。靈一蹲下身，給每個孩子都塞了個東西：給寒喧的是枚刻著“燼”字的木牌，給楠祗的是支樸素的竹笛，給其他孩子的，是符咒或是小刀。

“我?guī)銈內€地方，”靈一的目光掃過每個孩子的臉，那雙平靜的眼睛里，似乎藏著什么很深的東西，“那里能教你們活下去的本事。記住，別問來歷，別找我，好好學。”

他們跟著靈一穿過濃霧，走了整整兩天兩夜。寒喧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只記得腳下的石子越來越多，最后踏上了一條青石板路。路的盡頭是座巨大的院落，朱漆大門上掛著塊黑木匾，寫著“燼火學院”四個金字，字的筆畫間，像是有火焰在跳動。

“進去吧?！膘`一站在門外，沒再往前走。

寒喧回頭看她，想問“你不跟我們一起嗎”，想問“我養(yǎng)父母是不是死了”，想問“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一句：“您……還會來看我們嗎？”

靈一的輕紗被風吹起一角，寒喧瞥見她下頜有一道極淡的疤痕，像被什么東西啃噬過?！暗饶銈冇心芰ΡＷo自己了，”她留下這句話，轉身走進濃霧里，灰袍的影子很快就被白蒙蒙的霧氣吞沒，再也看不見了。

直到很多年后，寒喧才明白，靈一那天的眼神，不是平靜，是決絕。像一個人在舍棄什么極其珍貴的東西，卻又不得不舍棄。

“寒喧？”楠祗的聲音把她從回憶里拽出來。演武場的晨光已經(jīng)升高，楠祗手里的玉笛“忘憂”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那是靈一后來托人帶給她的，比當年那支竹笛不知好了多少倍?！霸洪L派人來叫了，說要核對畢業(yè)決斗的名單?！?/p>

寒喧嗯了一聲，摸了摸領口的木牌。牌上的“燼”字被摩挲得光滑，邊緣卻依舊硌人，像那年地窖外的木板，像靈一消失在霧里的背影，像那些永遠埋在火里的人和事，明明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卻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冒出來，扎得人心里發(fā)疼。

她跟著楠祗往院長室走，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陽光穿過學院的銀杏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當年楠祗玉佩上的花紋。寒喧忽然握緊了劍鞘，她想，不管靈一在哪里，不管那些怪物是什么，總有一天，她要把所有的疑問，都劈出一個答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