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來，江述月都會忘記陶梔子。

但每天，他都會重新愛上她。

清晨六點半，生物鐘準(zhǔn)時喚醒了江述月。

他睜開眼，茫然地望著天花板上淺灰色的陰影，然后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一個女子蜷縮在床邊，呼吸均勻，長發(fā)散落在枕頭上，像一幅水墨畫。

“你是誰？”他下意識地問出聲，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

女子睜開眼，那雙杏眼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拔沂翘諚d子，”她坐起身，指了指床頭柜上的照片，“你的妻子?！?/p>

江述月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相框里確實是他和這個女子的合影，兩人在陽光下笑得燦爛。他努力回想，卻什么都記不起來。

“我怎么了？”他問，揉了揉太陽穴。

“意外后遺癥，短期記憶喪失?！碧諚d子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你只能記住24小時內(nèi)的事情。”

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在他們之間重復(fù)了將近一年。

陶梔子扶著江述月起床，帶他走進(jìn)衛(wèi)生間，指著牙刷：“藍(lán)色的是你的，粉色的是我的?！庇种赶蛎恚吧罨业氖悄愕?，淺灰的是我的。”

江述月機(jī)械地刷著牙，透過鏡子觀察著身后的女人。她正熟練地整理著洗漱臺，動作流暢自然。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不是記憶，而是一種感覺，像是肌肉記憶。

“我們結(jié)婚多久了？”他吐掉嘴里的泡沫，問道。

“三年零四個月?！碧諚d子回答，遞給他剃須刀，“但你只記得最近這一年的事，確切地說，是昨天的事。”

早餐是煎蛋、培根和烤面包，配上一杯黑咖啡——這些都是江述月喜歡的。他咬了一口煎蛋，火候恰到好處，蛋黃流心，正是他喜歡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的煎蛋？”他好奇地問。

陶梔子笑了笑，眼角的細(xì)紋若隱若現(xiàn)：“每天都問同樣的問題。因為你曾經(jīng)告訴我，生活就像煎蛋，太生會慌亂，太熟會無趣，流心才是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p>

江述月怔住了。這話確實像是自己會說的，但他完全不記得。

飯后，陶梔子帶他來到一間畫室。畫室朝南，陽光充沛，墻上掛滿了油畫，畫架上還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是一片梔子花田，白衣女子在花叢中回眸。

“這是你畫的，”陶梔子指著那些畫說，“你是畫家，專攻油畫?！?/p>

江述月走近畫架，仔細(xì)端詳那幅未完成的作品。筆觸自信而灑脫，色彩明亮溫暖，畫中的女子眉眼含笑，正是眼前的陶梔子。

“我畫的是你。”他說。

“是的，你每天都在畫我?！碧諚d子點點頭，“每天都是同樣的主題，但風(fēng)格略有不同。醫(yī)生說，繪畫有助于你恢復(fù)記憶?！?/p>

江述月拿起畫筆，蘸了點顏料，在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試著。令他驚訝的是，他的手仿佛有自己的記憶，熟練地調(diào)配出需要的顏色，然后在畫布上輕輕點綴。

“感覺很奇怪，”他說，“我的手記得怎么做，但我的大腦卻一片空白?！?/p>

“沒關(guān)系，”陶梔子輕聲說，“身體記得也是好的。”

午飯后，陶梔子提議去散步。他們住在城郊的一棟小房子里，后院通向一片小樹林。時值初夏，樹影婆娑，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

走著走著，江述月突然停下腳步：“這里有棵歪脖子樹?！?/p>

陶梔子眼睛一亮：“你記得？”

“不，”他搖頭，“只是感覺這里應(yīng)該有棵特別的樹?！?/p>

陶梔子帶他繞到一棵老槐樹后，樹干果然向一側(cè)傾斜，形狀奇特。更令人驚訝的是，樹干的凹陷處藏著一個鐵盒子。

“這是我們的時間膠囊，”陶梔子取出盒子，“你出事前我們一起埋下的。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會來看它?！?/p>

盒子里裝著各種小物件：電影票根、旅行紀(jì)念品、干枯的花瓣，還有一疊信件。

“這些都是我們共同的回憶，”陶梔子輕聲解釋，“每天我都會給你讀一封信，是你寫給我的情書?！?/p>

江述月抽出一張泛黃的紙片，上面是自己的筆跡：“致梔子：今天看到你在花園里修剪花草，陽光灑在你肩膀上，我突然希望時間就此停止。愛你如初的述月?！?/p>

“愛我如初?！苯鲈锣貜?fù)著這句話，苦笑了一下，“可現(xiàn)在，我每天都像是第一次見到你?！?/p>

“但你每天都會重新愛上我，”陶梔子握住他的手，“這就夠了?！?/p>

傍晚時分，江述月在畫室里繼續(xù)那幅梔子花田的作品，而陶梔子則在廚房準(zhǔn)備晚餐。突然，江述月拿著畫筆走出來，神情困惑。

“為什么我一直畫同樣的主題？”他問，“每天都是梔子花，每天都是你?！?/p>

陶梔子放下手中的菜刀，擦擦手：“因為這是我們相識的場景。七年前，你在城外的梔子花田寫生，我正好去那里拍照。你說，我走進(jìn)你畫面的那一刻，像是命運的安排。”

江述月若有所思地回到畫室，繼續(xù)作畫。這一次，他的筆觸更加堅定，仿佛某種沉睡的東西正在被喚醒。

晚餐時，江述月比往常沉默。他突然問：“我的記憶，有可能恢復(fù)嗎？”

陶梔子盛湯的手微微一頓：“醫(yī)生說可能性不大，但并非完全沒有希望?！?/p>

“這對你不公平，”江述月注視著她，“你每天都要重新介紹自己，重新讓我愛上你。這樣的婚姻...”

“婚姻不是記憶的累積，而是愛的選擇。”陶梔子打斷他，語氣堅定，“你每天都選擇愛我，這比習(xí)慣性的愛更加珍貴?！?/p>

飯后，陶梔子照例拿出相冊，一頁頁翻給江述月看。有他們婚禮的照片，有旅行的合影，還有日常生活的抓拍。每一張照片背后，陶梔子都能講出一個故事。

“這是我們第一次去海邊，”她指著一張照片說，“你怕水，但還是為了我學(xué)會了游泳?！?/p>

江述月凝視著照片中摟著陶梔子大笑的自己，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臨睡前，陶梔子拿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遞給江述月：“這是你的日記，你每天睡前都會讀一讀。”

江述月翻開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每一頁都記錄著一天的生活，結(jié)尾總是同一句話：“記住，你愛陶梔子?！?/p>

“這是我寫的？”他問。

“是的，”陶梔子點頭，“從確診那天起，你開始寫日記。你說，即使記憶消失，文字會替你記住。”

江述月一頁頁翻看著，日記內(nèi)容大同小異，但細(xì)節(jié)各不相同。有時記錄他們一起去集市，有時寫他們看電影的感受，有時只是描述陶梔子穿了一件什么顏色的衣服。

“為什么堅持讓我寫日記？”他問。

“因為你想記住，”陶梔子聲音輕柔，“哪怕只是二十四小時?！?/p>

那天夜里，江述月做了一個夢。夢中是一片白色的梔子花海，風(fēng)吹過時，花瓣如雪般飛舞?；êＶ醒?，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陶梔子回頭對他微笑。他想奔跑過去，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

醒來時，夢境已模糊，但那種悸動感還留在心間。

第二天早晨，江述月醒來時，陶梔子照例已經(jīng)醒了，正側(cè)身看著他。

“你是誰？”他問，眼神茫然。

“我是陶梔子，”她微笑著，“你的妻子。”

然后，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江述月沒有像往常一樣追問細(xì)節(jié)，而是靜靜注視了她一會兒，輕聲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很多白色的花?！?/p>

陶梔子眼眶突然濕潤了：“那是梔子花?！?/p>

“梔子花...”江述月喃喃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像你的名字?！?/p>

這是三百多天來，他第一次在被告知前就將花和她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

那天下午作畫時，江述月沒有按照往常的構(gòu)圖，而是在畫布右下角添了一只蝴蝶——停在梔子花上的藍(lán)色蝴蝶。

“為什么畫蝴蝶？”陶梔子問。

江述月偏頭思考了一下：“不知道，只是覺得應(yīng)該有一只蝴蝶?！?/p>

陶梔子轉(zhuǎn)身從書房拿出一本舊畫冊，翻到其中一頁——那是江述月出事前最后完成的作品，畫的正是梔子花和一只藍(lán)色蝴蝶。

“你以前最喜歡畫梔子花時添一只蝴蝶，”她聲音哽咽，“你說那代表我飛進(jìn)了你的生命?！?/p>

江述月看著畫冊，又看看自己剛畫上的蝴蝶，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光彩。

傍晚，他們再次散步到那棵歪脖子樹前。這次，沒等陶梔子指引，江述月徑直走到樹后，伸手摸向那個凹陷處。

“時間膠囊在這里?！彼f，語氣肯定。

陶梔子驚訝地看著他：“你想起來了？”

“不，”江述月?lián)u頭，“只是感覺它應(yīng)該在這里。”

打開盒子，江述月主動翻看里面的物品，拿起一枚貝殼：“這是我們在青島撿的，那天你被海浪打濕了裙子?！?/p>

陶梔子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流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說出過去的細(xì)節(jié)。

“我不知道為什么記得，”江述月伸手擦去她的眼淚，“但好像有些東西，比記憶埋得更深?！?/p>

那晚睡前，江述月在日記上寫了很長一段話，結(jié)尾不再是慣例的“記住，你愛陶梔子”，而是：“今天，我似乎觸摸到了記憶的碎片。愛或許比記憶更持久。”

第七天早晨，江述月醒來時，陶梔子照常等待著他的疑問。但他只是轉(zhuǎn)過身，靜靜看了她好久，然后輕聲問：“梔子，你今天想不想去那片梔子花田看看？”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jìn)來，在陶梔子淚光閃爍的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點。她知道，有些愛，即使記憶的橋梁斷裂，也能在靈魂深處找到歸路。

愛不是記憶的產(chǎn)物，而是記憶的創(chuàng)造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