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清晰得令人戰(zhàn)栗的夢境之后,我體內某種沉睡的開關仿佛被永久地撥動了。我成了一個……活著的接收站。
即便足不出戶,緊閉門窗,拉上厚重的絲絨窗簾,也無法阻擋那洶涌而來的信息,它們并非以文字或圖像的形式直接呈現(xiàn),而更像是一種多維度的感知,直接涌入我的意識深處。
起初是混沌一片,如同億萬人在同時低語,各種情緒、片段化的思緒、模糊的感官印象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暈眩的噪音。
但很快,我的意識開始自動適應、分類、解析這些信息。
就像與生俱來的本能,我開始能“聽”到這座龐大城市的心跳:
我能感知到幾條街外,一位面包師在凌晨揉面時,對患病妻子的擔憂和對面團發(fā)酵火候的精準判斷;
我能“看”到政府大樓里,某位秘書在打字時,指尖泄露出的對上司隱秘癖好的厭惡與一絲幸災樂禍;
我能感受到股市交易所內,交易員們心臟狂跳時混合著貪婪與恐懼的腎上腺素飆升;
甚至能捕捉到地下深處地鐵隧道中,維修工人在潮濕空氣中哼唱的老舊情歌里蘊含的鄉(xiāng)愁。
這些信息并非特意記載的秘密,而是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無數(shù)個體無意識中散發(fā)的生命波動,它們天生就能被我收納,如同海綿吸水。
我成了一個全景的感知器,首都的每一絲情緒漣漪,每一縷思維碎片,都如同星塵般落入我內在的宇宙。
然而,隨著感知能力的深化,我開始觸及到那些更深層的秘密。
一些信息帶著加密屬性,充滿了陰謀、算計和權力的冰冷觸感。
我無意中“聽 ”到了某些大人物在密室中的低語,并非完整的對話,而是關鍵詞語和情緒碎片——“名單……清理……”、“海外賬戶……轉移”、“媒體……風向”、“那個孩子……關鍵”。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超乎常人的信息處理能力下,逐漸拼湊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圖景:一場針對政敵的,蓄謀已久的清洗正在暗流涌動,涉及高層權力的重新洗牌,甚至可能伴隨著不見血的清算。
一場政治風暴正在首都上空積聚,電閃雷鳴已隱約可聞。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
這些秘密像有毒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意識深處,我知道了許多我本不該知道的事情,看到了這座城市光鮮表皮下的膿瘡與暗影。
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父母因此陷入極度的恐慌,表姐趙瑩無法理解,而任何外泄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我只是沉默地承受著,像一個無聲的見證者,感受著這座城市的呼吸,心跳,以及其皮下正在潰爛的傷口。
就在我沉浸于內在的信息風暴時,K先生那邊的壓力如期而至。
阿爾卡季博士再次登門,這次他的態(tài)度少了幾分學者的探究欲,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周先生,周雪公子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向上級做了詳細匯報?!?/p>
阿爾卡季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變得銳利:“他的‘特質’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可能關系到國家在某些前沿領域的重大突破。國立實驗室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準備,可以提供最頂級的醫(yī)療支持和安全保障。我們希望周雪公子能盡快入住,接受更系統(tǒng)的觀察和輔助調理。”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入住”、“系統(tǒng)觀察”這些詞匯,讓周岳夫婦感到了實質性的威脅。
這無異于軟禁。
周岳強壓著怒火,以我身體虛弱需要靜養(yǎng)為由,再次婉拒,但語氣已不如上次堅決。
他深知,以K先生的權勢,如果對方失去耐心,強行帶走我也并非不可能。
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母親彈琴的手指常常僵在半空,父親書房里的燈亮到深夜,煙霧繚繞。
轉機出現(xiàn)在一個看似偶然的拜訪。
一位來自A國的著名學者,威廉姆斯教授,因早年受過周岳一筆巨額學術資助,此次來Q國進行學術交流,特意前來致謝。
晚宴上氣氛融洽,威廉姆斯教授研究認知科學和信息理論相關專業(yè),談吐風趣,見識廣博。
席間話題偶然轉向了Q國近期的某些社會現(xiàn)象。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原本無意參與,但當威廉姆斯教授提到一個關于城市信息流傳播的數(shù)學模型時,我體內那活躍的信息感知能力不由自主地被觸發(fā)。
基于我這些天被動接收到的海量城市數(shù)據(jù),我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個威廉姆斯教授模型中未曾考慮到的變量,并簡要闡述了其對信息傳播路徑可能產(chǎn)生的非線性影響。
那一刻,餐桌上瞬間安靜下來。
我所說的并非深奧的理論,而是基于對現(xiàn)實信息生態(tài)一種精準無比的洞察,這種洞察力,遠遠超出了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孩子所能擁有的范疇。
威廉姆斯教授震驚地看著我,眼神從驚訝迅速轉變?yōu)闃O度興奮的光芒,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我的上帝,”他喃喃道,“周先生,您的公子,他擁有一種一種對復雜信息系統(tǒng)的天生直覺,這是一種罕見的天賦。在A國,我們有最先進的研究所和學術環(huán)境,完全可以為這樣的天賦提供最好的發(fā)展平臺!”
他轉向周岳,熱情地建議道:“或許,可以考慮讓周雪去A國深造?那里的學術氛圍更自由,也更適合挖掘和培養(yǎng)這種特殊才能。我可以親自寫推薦信!”
這個機會,如同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光。
A國,遠離K先生的勢力范圍,學術自由的名義也能提供一定保護。
周岳幾乎是立刻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與讓兒子被帶入吉兇未卜的國立實驗室相比,送去A國留學,無疑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接下來的日子在緊張而隱秘的籌備中度過,護照、簽證、入學申請,一切都在低調而迅速地進行,周岳動用了所有海外關系,確保行程保密和安全。
K先生那邊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阿爾卡季博士又來了兩次,語氣一次比一次強硬,甚至帶著隱隱的威脅。
但周岳這次態(tài)度堅決,以“孩子需要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為由頂住了壓力。
一場無形的較量在暗地里進行。
臨行前夜,母親抱著我哭了很久,一遍遍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父親用力握著我的手,眼神復雜,有擔憂,有不舍,更有一種托付重任的決絕。
我知道,我此去不僅是為了避難,也承載著他們對未來的希望。
表姐趙瑩得知我要去A國,毫不猶豫地表示要陪我一起去。
“我要去照顧小雪!”
她語氣堅定,眼里閃著淚光,但更多的是勇氣。
她的父母起初不同意,但在周岳的勸說和趙瑩的堅持下,最終也妥協(xié)了。
有趙瑩陪伴,父母多少能放心一些。
離開那天,沒有隆重的送行,一輛不起眼的轎車將我們送往機場。
我坐在車里,最后一次“感知”著這座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
那些熟悉的、嘈雜的、充滿生機與陰謀的信息流,如同潮水般涌來,又漸漸遠去。
我知道,我與這座城市的連接不會因距離而中斷,但強度可能會減弱。
飛機沖上云霄,穿過云層,Q國首都的輪廓在下方逐漸模糊,最終消失在云海之中。
A國的空氣聞起來與Q國截然不同,少了那種厚重歷史與權力交織的沉滯感,多了一種混合著海風、汽車尾氣、自由與焦慮的復雜氣息。
威廉姆斯教授為我們安排好了住處,一棟位于學院附近的小公寓,趙瑩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打理起我們的生活,并注冊了語言課程,決心盡快融入。
我所入讀的學院,名為“阿斯托利亞前沿研究學院”,以其鼓勵跨學科研究和接納“非傳統(tǒng)天才”而聞名,校園建筑現(xiàn)代而開放,學生們穿著隨意,思維活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受拘束的探索欲。
這里與Q國那種等級森嚴、氛圍壓抑的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對我而言,變化更大的是內在的信息環(huán)境。
Q國首都的信息流雖然龐雜,但相對“同質”,主要圍繞著權力、生存和有限的社會議題,而A國,尤其是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簡直是一個信息的狂歡節(jié),頻率之多、來源之廣、內容之光怪陸離,遠超我的想象。
起初,這種極度多元和高速的信息流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和疲憊,甚至比在Q國時更甚,我常常需要獨處很長時間,才能勉強梳理和適應。
趙瑩以為我是因為身體不適和時差反應,更加細心地照顧我。
威廉姆斯教授對我極為關注,定期與我見面,與其說是師生,更像是一位充滿好奇的研究者面對一個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
他引導我學習信息論、復雜系統(tǒng)、認知科學,試圖為我的能力找到一個科學的解釋框架。
但我能感覺到,他眼神深處除了學術熱情,也有一絲與阿爾卡季博士相似的、對“未知”的貪婪。
平靜的校園生活并未持續(xù)太久。
我很快察覺到,有陌生的目光在暗中注視著我,不是好奇的同學或老師,而是那種訓練有素的監(jiān)視。
他們偽裝成游客、維修工、甚至學生,但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警惕、冷漠且?guī)в袛骋獾男畔㈩l率,與周圍輕松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是K先生的人。
他們的觸角果然伸到了A國。
看來,我這個“完美的容器”,他們并未打算輕易放棄。
這種監(jiān)視帶來的壓力,與A國自由開放的表象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同時,我開始在收納的信息中,捕捉到一些與Q國那場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相關的碎片,流亡海外的異議人士的密談、國際金融機構對Q國資本異常流動的分析報告、以及某些A國政客私下里對K先生派系的評價……
所有這些信息拼湊起來顯示,風暴已然臨近,而K先生似乎正處于風暴眼的核心,他的地位并非穩(wěn)固如山。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心中萌生:我或許可以利用我的信息接收能力,以及A國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做點什么。
不是為了報復,而是一種本能,就像一面鏡子,既然映照出了黑暗,或許也有責任讓光線照射到該去的地方。
我開始有意識地信息中搜尋與K先生及其派系相關的,更具破壞性的秘密。
我知道這極其危險,一旦被對方察覺后果不堪設想,但我體內那不斷覺醒的力量,以及一種對扭曲權力天生的排斥感,驅使著我繼續(xù)。
趙瑩是我唯一的溫暖港灣。
她總是想方設法帶我出去散步、看電影,試圖讓我像個普通青少年一樣生活,她的存在,像一道堅固的堤壩,幫我抵擋著外部信息風暴的侵蝕,讓我短暫地回歸到“周雪”這個簡單的身份。
然而,我無法向她透露絲毫真相,只能將越來越多的秘密埋藏在心底,這讓我們之間原本親密無間的關系,悄然生出了一絲無形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