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六點五十,江嶼站在了城西舊體育館門口。
這里與他平時活動的區(qū)域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鐵銹、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粗糲氣味。斑駁的墻面上貼著模糊不清的拳擊海報,隱約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膿舸蚵暋群奥暫筒门械纳诼暋?/p>
他出示了周燼前一天塞給他的、皺巴巴的入場券,檢票的中年男人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對他這身干凈的學(xué)生氣感到詫異,但還是揮揮手讓他進去了。
館內(nèi)燈光不算明亮,中央是一個標準的拳擊臺,被鐵絲網(wǎng)圍住。臺下擠滿了人,大多光著膀子,身上布滿紋身,空氣中蒸騰著熱烈的、近乎野蠻的荷爾蒙。呼喊聲、口哨聲、下注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江嶼找了個靠后的角落站著,與周圍狂熱的氣氛格格不入。他不太適應(yīng)這種喧囂,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在拳臺一側(cè)的休息區(qū)看到了周燼。
周燼只穿著一條黑色拳擊短褲,赤裸的上身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fā)力,不同于平時校服遮掩下的清瘦。他正在纏手帶,動作熟練而專注,教練模樣的男人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么。額前的黑發(fā)被汗水打濕,眼神是江嶼從未見過的銳利和冷靜,像一頭即將撲向獵物的豹子。
這樣的周燼,陌生,卻又充滿了某種原始而強大的吸引力。
比賽很快開始。周燼的對手是個身材更為壯碩的男人。鈴聲一響,周燼便如同離弦之箭沖了出去,他的打法狠戾,步伐靈活,拳頭帶著破風(fēng)聲,每一次出擊都精準地落在對手的防守空檔。
臺下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與咒罵。
江嶼屏住呼吸,看著周燼在臺上騰挪閃躲,看著他硬生生接下對手的重拳,眉頭都不皺一下,隨即用更猛烈的攻擊還以顏色。汗水從他繃緊的背肌上滑落,在燈光下閃著光。
這不是學(xué)校里那種帶著泄憤性質(zhì)的斗毆,這是有規(guī)則、有技巧,卻同樣殘酷的搏斗。江嶼看著周燼嘴角被打破,滲出血絲,看著他的顴骨再次添上青紫,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一陣陣發(fā)悶。
某一回合,周燼似乎因為體力消耗過大,動作慢了半拍,被對手一記重拳擊中腹部,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后退,靠在圍繩上,呼吸急促。
臺下響起一片噓聲和對手支持者的叫好。
江嶼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手指緊緊摳住了身前冰冷的鐵欄桿。
周燼甩了甩頭,汗水四濺。他抬起眼,目光穿過晃動的繩索和晃動的人影,精準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江嶼。
四目相對。
周燼的眼神依舊兇狠,帶著未散的戾氣和搏殺中的血性。但在看到江嶼的那一瞬,那眼神似乎極快地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被看到狼狽的不自在,或許,還有一絲……確認他在場的安心?
隨即,他朝地上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兇狠,像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猛地直起身,在裁判讀秒結(jié)束前,再次沖向?qū)κ郑荼戎案用土?,如同不要命的瘋狗?/p>
最終,鈴聲響起。裁判舉起周燼的手臂。他以微弱的優(yōu)勢贏了。
臺下爆發(fā)出更響的喧囂。有人歡呼,有人罵娘。
周燼沒有理會,他推開圍上來的人,徑直跳下拳臺,朝著江嶼的方向走來。他喘著粗氣,渾身濕透,汗水混著血跡從下頜滴落,新添的傷痕在燈光下猙獰可見。
他在江嶼面前站定,胸膛還在劇烈起伏,帶著濃郁的血腥味和汗味,強烈的侵略感撲面而來。周圍嘈雜的聲音仿佛在這一刻被屏蔽。
“看到了?”周燼的聲音因為劇烈運動和喘息而沙啞不堪,他盯著江嶼,眼神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展示傷疤般的直白,“這就是我?!?/p>
他似乎在說,看吧,這就是真實的我,骯臟,暴力,在泥濘里打滾,和你的干凈世界完全不同。你怕了嗎?后悔了嗎?
江嶼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周燼,看著他臉上的傷,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不易察覺的、等待審判般的緊張。
然后,在周燼幾乎要被他這沉默逼得再次豎起所有尖刺時,江嶼抬起手,將一直握在手里的、剛從旁邊自動販賣機買的冰鎮(zhèn)礦泉水,遞到了周燼面前。
動作自然,就像他曾經(jīng)遞過濕巾和答案紙條一樣。
周燼愣住了,所有準備好的、帶著刺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他看著那瓶冒著絲絲涼氣的水,又看看江嶼平靜無波的臉。
他預(yù)想了江嶼可能會害怕,會厭惡,會轉(zhuǎn)身離開,或者會說些“不要再打了”之類的廢話。
唯獨沒有這一種。
周圍依舊是震耳欲聾的喧囂,賭徒們在結(jié)算,觀眾在散去。但在他們兩人之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周燼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那瓶水。冰涼的觸感從掌心蔓延,稍稍緩解了身體的灼熱和心里的某種焦躁。
他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幾大口,水流順著他滾動的喉結(jié)和汗?jié)竦男靥呕洹?/p>
“走吧?!苯瓗Z說,聲音依舊平淡,“你需要處理一下?!?/p>
他說的是周燼身上新增的傷口。
周燼放下水瓶,看著江嶼率先轉(zhuǎn)身朝出口走去的背影。清瘦,挺拔,與這個混亂粗糲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入了他此刻的視野里。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水瓶,又抬頭看向那個背影,最終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這一次,他走在了江嶼身邊。
兩人一前一后變成并肩,沉默地穿過依舊喧鬧的人群,走向體育館外清冷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