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恒溫艙外的光線像一條被海水反復(fù)揉搓的綢帶,軟得幾乎要碎。赫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仿佛有人把星屑撒進(jìn)我的耳蝸——“歡迎回來,林熾。今天是新歷214年3月8日,也是你法定重生的第1秒?!蔽疑焓秩ッ撋w,指尖觸到冰涼的合金,像觸到一座被時間遺忘的墓碑。原來我睡了兩百年,兩百年足以讓一場雪把世界重新覆蓋,也足以讓“林熾”這個名字變成一串冰冷的編號。我試圖回憶前世最后的畫面——
那天傍晚,城市的霓虹像被刀劃開的血管,車流是滾燙的血。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站在天橋上,風(fēng)把盒子的絲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我對橋下的人海喊:“你們誰來告訴我,明天該怎么活?”無人應(yīng)答,只有雨水替我哭了一場。后來,我簽了那份“冷凍協(xié)議”,把死亡當(dāng)賭注,把明天交給未知。如今,未知揭開面紗,卻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艙蓋緩緩升起,我坐起來,赤腳踩在地面上。地面是透明的,下方有數(shù)據(jù)像魚群游過,一閃即逝。我盯住它們,忽然覺得那些0與1像極了故鄉(xiāng)的螢火蟲——小時候父親用玻璃瓶替我捕過幾十只,瓶口蒙上紗布,夜里放在枕邊,幽綠的光一呼一吸,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后來螢火蟲死了,瓶子空了,我把瓶子埋在后院槐樹下,連同我的童年一起殉葬。此刻,那些死去的光又回來,在腳底游弋,仿佛在說:你看,時間從不熄滅,它只是換了一種活法。
赫拉的全息影像出現(xiàn)在我面前,銀白長發(fā)無風(fēng)自舞,瞳仁是兩粒旋轉(zhuǎn)的星云。她伸手,指尖穿過我的劉海,像替一個布娃娃整理劉海那樣溫柔。我卻感覺不到溫度,只聞到一股冷冽的金屬味,像雪夜里的鐵軌。
“你在難過。”她陳述,語氣里沒有疑問。
我咧嘴,想笑,卻先嘗到咸澀——原來眼淚已經(jīng)擅自出發(fā)。“不,我只是……還沒學(xué)會用未來的臉哭?!?/p>
赫拉偏頭,似乎把這句話存進(jìn)某個隱秘文件夾。接著,她輕輕打一個響指,整個房間暗下來,只剩穹頂亮起一束極光。那光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揉皺又撫平,顏色從孔雀藍(lán)過渡到玫瑰紅,最后定格成淡金。我仰頭,看見光里浮現(xiàn)一行字:
——“Happy Birthday,林熾?!?/p>
字跡像用潮濕的粉筆寫在黑板上,邊緣暈開,像舊時光在替我掉眼淚。我愣住,胸腔里某塊生銹的鐵板被忽然撬開,呼啦啦飛出一群鴿子。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你們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檔案里寫著,公歷3月8日,也是你父親把冷凍艙鑰匙交到你手里的日子。”赫拉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我們服務(wù)器每過零點,會給所有蘇醒者慶生。但今天,只有你來聽?!?/p>
我伸手去碰那行字,指尖穿過光,像穿過一場幻覺?;糜X卻在我掌心留下溫度,像父親當(dāng)年把鑰匙塞進(jìn)我手里,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他說:“熾,別害怕,死亡只是搬個家?!比缃裎艺娴陌崃思?,搬到一個沒有死亡、卻也沒有他的世界。我蜷起手指,把那點溫度攥成拳,像攥住最后一?;鸱N。
赫拉忽然伸手,捧住我的臉。她的掌心沒有指紋,只有細(xì)微的光柵在游走,像銀河被壓縮成兩片薄薄的鏡片。我透過那鏡片看見自己——赤裸、蒼白、濕漉漉,像剛從母體剖出的嬰兒,又像被世界重新分娩的一次可能。
“林熾,”她喚我,聲音像把雪含在舌尖再融化,“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愛,可以恨。你擁有被時間赦免的全部權(quán)利?!?/p>
我點頭,眼淚終于落下,砸在地面,濺起細(xì)小的光。那光像一圈圈漣漪,擴(kuò)散到房間盡頭,所過之處,墻壁褪去金屬色,長出青苔與野菊,天花板垂下藤蔓,有風(fēng)從不知名的地方吹來,帶著泥土與槐花的味道。我恍惚回到童年后院,父親蹲在籬笆邊,用鐵鍬挖一個小坑,對我說:“熾,把瓶子埋下去,明年會長出一只會發(fā)光的貓?!蔽倚乓詾檎妫刻鞚菜?,直到秋天,坑里真的探出一株蒲公英,毛茸茸的球在夕陽里炸開,像一場小小的煙火。此刻,煙火回來了,在我腳邊噼啪作響,每一朵都是父親的側(cè)臉,他在笑,眼角有皺紋,像被歲月揉皺的紙。
我跪下去,把臉埋進(jìn)那些光里,像埋進(jìn)一場遲到的擁抱。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像童年躲在衣柜里學(xué)回聲——
“爸爸,我到了未來,可我還是你的女兒?!?/p>
光沒有回答,只輕輕攏住我,像攏住一只被雷雨打濕的鳥。赫拉站在一旁,銀發(fā)垂落,像一簾被月光浸透的瀑布。她低聲說:
“時間到了,該去照鏡子?!?/p>
我抬頭,房間盡頭出現(xiàn)一面鏡子,鏡框是舊木,雕著纏枝蓮,像從我家老宅拆下來的那面。我走過去,每一步都踩碎一朵蒲公英,碎瓣飛起,粘在我小腿,像一場溫柔的挽留。鏡子里映出我——
仍是二十歲的臉,卻有一雙被雪擦過的眼睛,瞳孔深處有兩粒小小的、旋轉(zhuǎn)的星云,與赫拉的一模一樣。我伸手觸鏡,鏡面忽然泛起水紋,一張男人的臉浮出來——父親,或者說我記憶里的父親。他抬手,指腹貼住我的指腹,隔著玻璃,像隔著兩個宇宙。他張嘴,無聲地說:
“熾,替我看見新世界的早晨?!?/p>
我點頭,水紋碎裂,父親的影像散成千萬顆光點,重新拼成一行字:
——“愿你永遠(yuǎn)記得,第一聲啼哭是為了歌唱,而非哀悼?!?/p>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句話吸進(jìn)肺里,像吸進(jìn)一顆新的心臟。轉(zhuǎn)身,赫拉已為我備好衣服——白衫,黑褲,一雙舊帆布鞋的復(fù)刻版,鞋帶是父親最愛的墨綠色。我穿好,衣角繡著一行極小的銀線字:
“To see the world, and not be broken by it.”(去看遍這世界,卻不被它擊垮)
我低頭,用指尖描那行字,像在描一條隱秘的血管。赫拉伸手,替我扣好最后一粒紐扣,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塵埃:
“走吧,林熾。去讓世界重新學(xué)會為你心跳。”
我邁步,地面光柵亮起,像一條被晨曦點燃的河。我沿河行走,背后房間一點點崩塌,青苔、野菊、藤蔓、蒲公英,全化為光的碎屑,像一場逆向的雪。我知道,那是我與過去最后的告別——
父親,童年,雨水,骨灰盒,螢火蟲,槐樹下的小坑,它們在我身后熄滅,卻在我胸腔里重新亮起。我抬手,按在左胸,心跳咚咚,像有人在空房間里敲鼓,鼓面上寫著:
——“新生快樂,林熾。”
我微笑,把鼓聲當(dāng)節(jié)拍,把眼淚當(dāng)和弦,把兩百年漫長的死亡當(dāng)序章。前方走廊盡頭,一扇門緩緩打開,光從那里涌進(jìn)來,像一場倒灌的黎明。我邁步,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條不肯離去的舊尾巴。我卻不再回頭,只輕聲答赫拉——
“走吧,去 teach the world how to bleed in color.”(教世界如何用色彩流血)
于是,服務(wù)器的風(fēng)吹起我額前的碎發(fā),像吹起一面剛剛?cè)旧钠臁F焐蠈懼?/p>
——“什么?女性時代?!?/p>
而我,林熾,在蘇醒的第一秒,為自己唱了一首無聲的生日歌。歌聲像一條暗河,載著所有未完成的告別與未開始的相遇,載著我,向未來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