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十年,冬。
坤寧宮地龍燒得不旺,或者說,內(nèi)務府那起子踩低捧高的奴才,送來的炭火總是這般半死不活,勉強維持著殿內(nèi)不結冰罷了。殿宇空曠,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絲絲縷縷,鉆入骨髓。
沈月凝擁著一件半舊的狐裘,靠在臨窗的炕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是冰涼的,連帶著心口那一塊,也仿佛凍透了,十年光陰,未能焐熱分毫。
宮女錦書輕手輕腳地進來,剪了剪燈花,讓那昏黃的光亮稍微盛了些許,低聲勸道:“娘娘,夜深了,安置吧。今日……皇上想必是不會來了?!?/p>
自然不會來。
今日是貴妃林晚喬臨盆之期。那個寵冠后宮,奪走她夫君全部目光與愛憐的女人,正在承受生育之苦。蕭景珩,她的皇帝夫君,此刻定然守在那富麗堂皇、暖如春朝的翊坤宮中,焦灼、期待,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心頭肉。
而她這個正宮皇后,不過是這偌大紫禁城里一個華麗而多余的擺設,一個連初一十五祖宗規(guī)矩都無法讓皇帝踏足坤寧宮的笑話。
沈月凝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冰棱碎裂的痕跡?!笆前?,他不會來了。”聲音平靜無波,像一潭死水。
十年了,從十六歲滿懷憧憬嫁入潛邸,到如今母儀天下卻形同囚徒,她早已習慣了這無邊的冷寂。最初的爭過,鬧過,祈求過,換來的只是蕭景珩愈發(fā)冰冷的眼神和“皇后當賢惠大度”的訓誡,以及林晚喬愈發(fā)得意的笑臉。
心,早就死了。
突然,窗外天際被映亮了一片,隱隱傳來喧嘩之聲。
錦書側(cè)耳傾聽,臉色微變:“娘娘,像是……走水了!看方向,是、是翊坤宮那邊!”
沈月凝猛地坐直身體,心臟不合時宜地漏跳了一拍。翊坤宮?偏偏是這個時候?
幾乎是同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囯s亂卻迅疾的腳步聲,伴隨著太監(jiān)尖細的催促:“快!快!皇上起駕了!去翊坤宮!”
那聲音,透著十萬火急的驚惶。
沈月凝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的夫君,那尊貴的帝王,是如何在聽到翊坤宮走水的消息后,如何的驚怒交加,如何的不管不顧,拋下一切,第一時間沖向他的愛妃身邊。
他可知,他的結發(fā)妻子,還在這冰冷徹骨的坤寧宮里?
他可知,這坤寧宮,與冷宮何異?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著十年積壓的屈辱,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殿外匆忙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皇宮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那場大火和尊貴的貴妃吸引了過去。坤寧宮,徹底被遺忘了。
錦書看著她瞬間蒼白如紙的臉色,心疼地喚道:“娘娘……”
沈月凝卻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銅鏡模糊,映出一張蒼白、憔悴,卻依稀可見昔日清麗輪廓的臉。這就是她,大周朝的皇后,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活得不如一個得臉的奴婢。
她打開妝奩最底層,那里沒有珠寶首飾,只有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東西。打開來,是些細碎的金色屑末,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冰冷而詭異的光。
這是她被打入這無形冷宮后,一點一點,從那些早已過時、蒙塵的舊日賞賜上,偷偷刮下來的。原本或許只是想留著,做個最后的念想,或是……一個徹底的決斷。
沒想到,真有用上的這一天。
“娘娘!您做什么!”錦書看清她手中的東西,駭?shù)没觑w魄散,撲上來就想搶奪。
沈月凝側(cè)身避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解脫般的漠然。“錦書,”她輕聲說,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這十年,辛苦你了。跟著我,沒得過一天好。”
“不,娘娘,不要!您不能想不開??!”錦書淚如雨下,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她的腿,“皇上……皇上他只是一時被蒙蔽,娘娘您還有沈家,還有大皇子??!”
大皇子?她那苦命的孩兒,出生便體弱,在三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中夭折。而當時,蕭景珩正陪著有孕的林晚喬在行宮賞梅。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他們的孩子最后一眼。
沈家?她的父兄,在她失寵后,早已被蕭景珩以各種理由或貶或調(diào),遠離了權力中心。
她什么都沒有了。
這冰冷的宮殿,無望的未來,蝕骨的孤獨……她一日也熬不下去了。
“蒙蔽?”沈月凝低低地笑了,笑聲凄厲而悲涼,“十年了,錦書,不是蒙蔽,是他的心,從來就不在我這里?!?/p>
她不再猶豫,將那些冰冷的金屑盡數(shù)倒入口中,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異物滑過喉嚨的觸感令人作嘔,冰冷的窒息感迅速從胸腔蔓延開。
錦書絕望的哭喊聲變得遙遠,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旋轉(zhuǎn)。身子軟軟地滑倒在地,狐裘散開,露出里面半舊的宮裝。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窗外那片被大火映得詭異的紅霞,仿佛要將這吞噬她的無盡黑暗都燃燒殆盡。
也好。
就這樣吧。
蕭景珩,林晚喬……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我沈月凝,定要你們……百倍償還!
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
……
痛。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從喉嚨、從五臟六腑傳來。
又像是墜入冰窟,徹骨的寒。
沈月凝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離水的魚。
“小姐!小姐您醒了?!”一個充滿驚喜的、帶著哭腔的少女聲音在耳邊響起,清脆而熟悉。
沈月凝茫然地轉(zhuǎn)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稚嫩、焦急的臉龐——梳著雙丫髻,眉眼靈動,不是錦書是誰?卻不是后來那個在深宮中陪她熬得眉宇間盡是愁苦的錦書,而是……而是她未出閣時,身邊那個活潑潑的小丫頭!
她猛地環(huán)顧四周。
觸目所及,是熟悉的拔步床,掛著淡粉色的紗帳,繡著纏枝蓮的花樣。窗邊擺著一張紫檀木書案,上面放著未完成的繡活和幾本詩集。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屬于少女閨房的馨香,而非坤寧宮那揮之不去的陳腐和冷寂。
這里是……她在沈家時的閨房?!
“小姐,您可嚇死奴婢了!”錦書抹著眼淚,絮絮叨叨,“您不小心落水,發(fā)了整整一夜的高熱,夫人都急壞了!幸好……幸好您醒過來了!”
落水?高熱?
沈月凝掙扎著坐起身,錦書連忙在她身后墊上軟枕。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纖細,帶著屬于十六歲少女的柔嫩和活力,而非后來那雙因為長期接觸冰冷器物和暗自垂淚而變得有些粗糙的手。
她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地撲到梳妝臺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卻難掩絕色的小臉。眉眼如畫,唇不點而朱,肌膚吹彈可破,帶著明顯的稚氣和未曾被深宮歲月蹉跎的明媚。正是她十六歲時的模樣!
她……沒有死?
不,那種金屑入腹,肝腸寸斷的痛苦如此真實。
是了,她是死了。
但又活了。
活回了十年前,她十六歲的這一年!一切都還未發(fā)生,她還未曾嫁入皇家,未曾經(jīng)歷那十年冷遇,未曾失去她的孩兒,父兄也還未曾被貶斥……
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她的心神,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
“小姐!您怎么了?快躺下,您身子還虛著呢!”錦書趕緊扶住她,擔憂不已。
沈月凝緊緊抓住錦書的手,力道大得讓錦書吃痛。她看著鏡中那雙重新煥發(fā)出生機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和絕望,而是翻涌著前世的痛楚、恨意,以及……涅槃重生的火焰。
蒼白的嘴唇微微勾起,形成一個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
蕭景珩,林晚喬……還有那些所有曾經(jīng)負她、欺她、叛她之人。
你們,準備好了嗎?
這一世,我沈月凝,從地獄歸來,定要將你們所在意的一切,一一碾碎!
窗外,陽光正好,明媚耀眼,卻照不進她此刻幽深如潭的眼眸。
那里面,只有歷經(jīng)生死淬煉過的、冰冷刺骨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