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張桂源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巷口的川菜館。

他特意選了靠窗的位置，既能看到巷口的入口，方便留意陳奕恒的身影，又能避開店內(nèi)嘈雜的人流。指尖摩挲著皮質(zhì)手包的邊緣，他忽然有些緊張——這是七年來兩人第一次正經(jīng)坐下來吃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報出了菜名：“一份水煮魚，要特辣，多放豆芽；一份麻婆豆腐，花椒要足；再來一份夫妻肺片，配香油碟，加一瓶冰鎮(zhèn)啤酒?！?/p>

話剛說完，他就愣住了。這些都是七年前陳奕恒最愛的口味，那時陳奕恒總說“辣得過癮才叫吃飯”，每次吃水煮魚都會把豆芽挑得一根不剩。可七年過去了，他不確定陳奕恒的口味有沒有變，正想跟服務員說“先不點，等我朋友來了再定”，就看見玻璃門外走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陳奕恒穿了件干凈的白色棉T恤，領(lǐng)口是簡單的圓領(lǐng)設(shè)計，牛仔褲褲腳隨意卷起兩圈，露出一點腳踝，腳上是雙白色帆布鞋——和他平時在五金店穿的工裝褲、勞保鞋截然不同，少了幾分冷硬，多了些少年氣。他手里拎著個帆布包，走到桌前時，目光先掃了眼菜單，然后對服務員補充道：“再加一份蒜蓉西蘭花，不要放蠔油，多放蒜末?！?/p>

張桂源捏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溫熱的茶水差點灑出來。七年前他吃不了辣，每次跟陳奕恒來吃川菜，都會被辣得直吸氣，眼淚直流。陳奕恒嘴上笑他“嘴硬心軟，明明怕辣還非要湊熱”，卻總會額外點一份蒜蓉西蘭花，還特意叮囑廚房不放蠔油——因為他知道張桂源對蠔油的味道敏感。

“你還記得……”張桂源的聲音有些發(fā)緊，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

陳奕恒拉開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溫水，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著，避開他的目光：“碰巧記得。畢竟以前總陪你吃，聽得多了就記下來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可耳尖卻悄悄泛紅，暴露了并不像表面那樣無所謂。

菜很快就上齊了。水煮魚冒著熱氣，紅油裹著鮮嫩的魚肉，花椒的香氣撲面而來；麻婆豆腐撒著一層白芝麻，顫巍巍的，看著就下飯；夫妻肺片切得厚薄均勻，淋著亮閃閃的紅油，旁邊的香油碟里還臥著兩顆蒜末。最后上來的蒜蓉西蘭花綠油油的，蒜末鋪在上面，香氣濃郁。

張桂源拿起筷子，給陳奕恒夾了塊魚肉，特意挑了塊沒刺的：“嘗嘗，還是以前的味道嗎？”

陳奕恒低頭吃了口，魚肉鮮嫩，辣勁十足，熟悉的味道瞬間涌上心頭，讓他想起七年前兩人擠在小飯館里，搶著吃一碗水煮魚的日子。他點了點頭，沒說話，卻也給張桂源夾了一筷子西蘭花：“吃點這個，解辣?！?/p>

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吃著飯，偶爾夾一筷子菜，氣氛有些微妙。直到張桂源從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輕輕推到陳奕恒面前，打破了這份沉默：“這是南城分公司文創(chuàng)設(shè)計部的規(guī)劃方案，你看看?！?/p>

陳奕恒放下筷子，拿起文件翻開。首頁上“老巷新生”四個字格外醒目，下面的設(shè)計理念欄里，寫著“源恒設(shè)計工作室”的字樣，字體和七年前他們工作室招牌上的一模一樣——那是當年陳奕恒親手設(shè)計的字體，帶著獨特的圓潤弧度，像他的人一樣，外冷內(nèi)熱。

文件里詳細規(guī)劃了如何改造南城的舊巷：保留老建筑的磚瓦結(jié)構(gòu)，在墻面繪制反映老巷歷史的壁畫；把廢棄的老廠房改造成設(shè)計展廳，讓居民能近距離接觸設(shè)計；在巷口設(shè)置便民服務站，提供免費的設(shè)計咨詢……每一條都戳中了陳奕恒的心思，這正是他這些年想做卻沒機會做的事。

“張總現(xiàn)在身家過億，”陳奕恒合上文件，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了敲，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沒必要做這種不賺錢的項目吧？文創(chuàng)街區(qū)投入大、回報慢，對你來說，不如做商業(yè)地產(chǎn)劃算。”

“我不是為了賺錢?！睆埞鹪赐皟A了傾身，目光認真地看著陳奕恒，眼神里滿是誠懇，“是為了我們當年沒完成的夢想。七年前，我接手家族企業(yè)，是因為我爸突然中風，公司群龍無首，隨時可能被收購，我沒得選?？蛇@七年里，我每天看著辦公室里你設(shè)計的logo，都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放棄，我們的工作室會不會已經(jīng)做成了全國知名的設(shè)計品牌？”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這些年的遺憾：“我把集團的核心業(yè)務交給副手打理了，這次來南城，就是想完成我們當年的約定。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沒放下設(shè)計，上次在設(shè)計周刊上看到你用‘陳一’這個筆名發(fā)表的老巷改造設(shè)計圖，我就知道，你心里還裝著‘有溫度的設(shè)計’?！?/p>

陳奕恒的指尖微微顫抖，他想起自己每次看到張桂源的財經(jīng)報道時，都會忍不住發(fā)呆——報道里的張桂源穿著昂貴的西裝，在股東大會上侃侃而談，意氣風發(fā)，可他總覺得，那不是真正的張桂源。真正的張桂源，是七年前那個會因為一個設(shè)計方案沒通過，跟他一起在工作室里吃泡面、熬夜改圖的少年。

“我這七年，”陳奕恒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口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在南城開五金店，其實是為了方便跑老巷。有時候幫居民修修水管、換換燈泡，就能跟他們聊老巷的故事。有次幫一個老小區(qū)改公共活動空間，看到老人帶著孩子在我設(shè)計的長椅上曬太陽、聊天，我才明白，設(shè)計不是為了拿大獎，不是為了名利，是為了讓普通人的生活變得更舒服?！?/p>

他抬起頭，第一次直面張桂源的目光，眼底有掩飾不住的情緒：“我以為你早就忘了這些，忘了我們當年說過的話?！?/p>

“我沒忘。”張桂源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堅定，“我從來沒忘。”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空位上，像一道慢慢彌合的縫隙。陳奕恒把文件推回給張桂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觸電似的頓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手。

“我會考慮的，”陳奕恒別過臉，耳尖泛紅，“但你別抱太大希望。我已經(jīng)七年沒做過大型設(shè)計項目了，可能跟不上現(xiàn)在的節(jié)奏?！?/p>

張桂源笑了笑，眼底的陰霾散去不少：“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下周南城有場國際設(shè)計展，有很多老建筑改造的案例，我想請你一起去看看，就當是……提前做調(diào)研?！?/p>

陳奕恒沉默了幾秒，輕輕“嗯”了一聲。這一聲“嗯”，像一顆石子投進張桂源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冰，終于開始融化了。

離開川菜館時，張桂源想開車送陳奕恒回家，卻被陳奕恒拒絕了：“我想自己走走，老巷的夜景挺好看的?！睆埞鹪礇]再堅持，只是從車里拿出一把傘遞給她：“晚上可能會下雨，拿著吧?！?/p>

陳奕恒接過傘，轉(zhuǎn)身走進巷口。張桂源坐在車里，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發(fā)動車子離開。而陳奕恒走在巷子里，手里握著那把傘，傘柄還帶著張桂源手心的溫度，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