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梧桐時
九月的雨總帶著江南特有的黏膩,淅淅瀝瀝纏了整座城市三天,把青槐中學(xué)的老梧桐葉泡得發(fā)亮,連帶著校門口的柏油路都泛著濕潤的墨色。沈知夏抱著剛從教務(wù)處領(lǐng)來的新課本,站在教學(xué)樓的屋檐下,看著雨絲織成的簾幕發(fā)怔。
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連帽衛(wèi)衣,帽子邊緣別著一枚小小的珍珠發(fā)卡,是媽媽上周送她的生日禮。懷里的課本還帶著印刷廠的油墨香,最上面那本《語文》的封皮被風(fēng)吹來的雨絲洇出了淺淡的水痕,像誰不小心落下的淚痕。作為剛轉(zhuǎn)來半個月的插班生,她還沒完全融進這個班級——下課鈴響時沒人會拉著她去操場,午休時她總是獨自坐在座位上啃三明治,就連昨天的數(shù)學(xué)小測,她都忘了找課代表要答題卡。
“同學(xué),你也是在等雨停嗎?”身后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沈知夏回頭,看見同班的陳佳佳撐著一把粉色的傘,正沖她笑,“我家就在附近,要不我送你到公交站?”
沈知夏連忙搖搖頭:“不用啦,我再等會兒就好,謝謝你?!彼鋵嵤菦]帶傘,卻不想麻煩別人——過去的十幾年里,她習(xí)慣了自己解決所有事,從小學(xué)時獨自背書包穿過兩條街,到初中時發(fā)燒還硬撐著考完期末考,她總覺得,麻煩別人就像欠了債,遲早要還。
陳佳佳也沒多勸,擺擺手跑進了雨里,粉色的傘面在雨幕里晃了晃,很快就變成了遠處的一個小點。沈知夏低頭看著懷里的課本,指尖輕輕拂過那道水痕,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嘩啦”的聲響,像是有人把什么東西掉進了水里。
她順著聲音望去,只見教學(xué)樓側(cè)面的梧桐樹下,一個男生正蹲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本濕透的筆記本,煩躁地甩著上面的水。男生穿了件黑色的運動外套,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線條利落的下頜。他的褲腳沾了不少泥點,運動鞋的鞋尖還在滴水,看樣子是在雨里跑了一陣。
沈知夏認出他是同班的林野渡。他是班里最“特別”的男生——永遠坐在最后一排,上課要么趴著睡覺,要么望著窗外的梧桐樹發(fā)呆,校服總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連拉鏈都懶得拉。上周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她看見他一個人在操場的角落里踢足球,明明技術(shù)很好,卻故意把球踢得很遠,像是在跟誰賭氣。
此刻林野渡正把那本筆記本攤開,試圖把濕成一團的紙頁分開,可那些紙頁早就粘在了一起,稍微一扯就破了個角。他低低地罵了一句,聲音很輕,卻能聽出里面的懊惱,然后把筆記本往旁邊的草地上一扔,雙手插進頭發(fā)里,微微低著頭,肩膀繃得很緊。
沈知夏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她想起昨天放學(xué)時,看見林野渡在文具店門口徘徊了很久,最后買了一本燙金封面的筆記本,當(dāng)時她還覺得,原來這個看起來冷冷的男生,也會喜歡這么精致的東西?,F(xiàn)在看來,那本筆記本對他很重要。
她猶豫了一下,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傘——那是一把淺藍色的折疊傘,傘面上印著小小的白色云朵圖案,是爸爸出差時給她帶的。她抱著課本,撐著傘慢慢走過去,停在林野渡身邊時,雨絲剛好被傘面擋住,在他頭頂撐起一片小小的干燥空間。
“這個……或許能幫到你?!鄙蛑陌炎约旱奈磉f過去,聲音放得很輕,怕嚇到他。
林野渡猛地抬起頭,帽檐下的眼睛里滿是驚訝。他的睫毛上沾著水珠,瞳孔是很深的褐色,像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愣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看向沈知夏手里的毛巾——那是一條米白色的毛巾,邊緣繡著小小的櫻花,看起來很柔軟。
“不用。”他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還帶著點少年人的變聲期特質(zhì),“反正已經(jīng)濕了?!?/p>
“可是扔了太可惜了?!鄙蛑陌衙硗掷镉诌f了遞,目光落在那本濕透的筆記本上,“我之前也把重要的筆記弄濕過,用吸水毛巾吸干水分,再夾在厚重的書里壓一壓,雖然會有褶皺,但字還能看清?!?/p>
林野渡沉默了一會兒,終于伸出手,接過了那條毛巾。他的手指很長,指節(jié)分明,碰到沈知夏指尖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很涼,還帶著雨水的濕意。他拿起筆記本,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按壓著紙頁,動作比剛才輕柔了很多,像是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
“謝謝?!彼吐曊f,這一次聲音清楚了些,卻還是不敢抬頭看她。
沈知夏笑了笑:“不客氣。你沒帶傘嗎?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p>
林野渡點點頭,又搖搖頭,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沈知夏這才注意到,他的書包側(cè)面有一個破洞,里面的傘大概是從破洞里掉出去了。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傘往他那邊推了推:“那這把傘你先用吧,我家離得近,跑回去就行?!?/p>
“不行?!绷忠岸闪⒖烫痤^,眼神里帶著點急,“你會淋雨的。”
“沒關(guān)系,我跑快點就好?!鄙蛑陌褌闳剿掷?,抱著課本往后退了一步,剛好站在雨里,冰涼的雨絲落在臉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我先走啦,明天上學(xué)記得把傘還給我。”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往校門口跑,懷里的課本被緊緊抱在胸前,生怕再被雨淋濕。林野渡拿著那把淺藍色的傘,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往下滴,落在手背上,卻沒剛才那么涼了。他看見沈知夏的衛(wèi)衣后背很快就濕了一片,頭發(fā)也沾了不少水珠,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的小鴿子,卻還是跑得很快,很快就拐出了校門,消失在雨幕里。
林野渡握緊了手里的傘,又低頭看了看那條米白色的毛巾,心里忽然覺得有些發(fā)燙。他蹲下來,繼續(xù)用毛巾按壓筆記本的紙頁,這一次動作更輕了——那本筆記本里,寫著他給奶奶的信。奶奶上個月去世了,他原本想把這些信整理好,等周末去墓地時念給奶奶聽,沒想到今天早上匆忙間把筆記本放在了書包外側(cè),又遇上了這場雨。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梧桐葉的影子。沈知夏走進教室時,看見自己的座位上放著一把淺藍色的傘,傘旁邊還有一個透明的保鮮袋,里面裝著那條米白色的毛巾,毛巾已經(jīng)洗干凈曬干了,還帶著淡淡的檸檬香味。
林野渡已經(jīng)坐在了最后一排,正低頭看著課本,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沈知夏走過去,剛要拿起傘,林野渡就抬起頭,聲音比平時低了些:“毛巾我洗過了,謝謝你。”
“不客氣?!鄙蛑男α诵?,拿起傘和毛巾,“你的筆記本還好嗎?字能看清嗎?”
“能看清,謝謝你?!绷忠岸傻亩溆悬c紅,他從書包里拿出那本筆記本,封面雖然還有點皺,但紙頁已經(jīng)平整了很多,“我昨天把信整理好了,周末會去給奶奶念?!?/p>
沈知夏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那本筆記本對他的意義,她連忙說:“那太好了,奶奶肯定會很高興的?!?/p>
林野渡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那是沈知夏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的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看起來一點也不冷漠,反而很溫柔。陽光剛好落在他的眼睛里,像盛了一片小小的星空。
上課鈴響了,沈知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傘放進書包里,又把那條毛巾疊好,放進了筆袋里。她翻開語文課本,卻忍不住想起昨天那個雨天——林野渡蹲在梧桐樹下的樣子,他接過毛巾時的局促,還有他剛才笑起來的樣子,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她的心湖,漾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她不知道,這只是他們故事的開始。
之后的日子里,沈知夏和林野渡的交集越來越多。她發(fā)現(xiàn)林野渡其實很聰明,數(shù)學(xué)題只要老師講一遍就能懂,還會在自習(xí)課上偷偷幫她解出她卡了很久的物理題;林野渡也發(fā)現(xiàn),沈知夏雖然看起來文靜,卻很勇敢,上周班里有同學(xué)被校外的人欺負,是她第一個站出來打電話給班主任,還把那個同學(xué)護在身后。
他們會在午休時一起去食堂吃飯,沈知夏喜歡吃番茄炒蛋,林野渡就把自己碗里的番茄都夾給她;林野渡的英語不好,沈知夏就每天早上提前十分鐘到教室,幫他背單詞;下雨天的時候,他們會共撐一把傘,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聊班里的趣事,聊喜歡的歌手,聊未來的夢想。
有一次,沈知夏問林野渡:“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愿意要我的傘呀?”
林野渡停下腳步,看著她,眼神很認真:“因為我不想讓你淋雨?!?/p>
沈知夏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低下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路,看見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他們之間那些細碎又溫暖的瞬間。
她想起那個雨聲淅瀝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