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途,對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夢瑤而言,不啻于一場酷刑。沒有舒適的馬車,只有一輛破舊的騾車,車廂里彌漫著牲口和霉?fàn)€稻草的氣味。負責(zé)“押送”她的老仆白福,是白家遠得不能再遠的旁支,平日里在白府連頭都抬不起,如今對著這位失勢的嫡系小姐,卻擺足了主人的派頭。
“小姐,哦不,現(xiàn)在可沒什么小姐了?!卑赘_艘豢谔?,斜眼看著蜷縮在角落里的白夢瑤,“識相點,到了地方,安安分分在庵堂里待著,還能有口飯吃。要是還想著以前的做派,哼,有你的苦頭吃!”
白夢瑤閉著眼,仿佛沒聽見。她依舊穿著那身粗糙的麻布孝衣,頭發(fā)有些散亂,小臉上沾著塵土,但脊背卻挺得筆直。她在默默計算著路程,觀察著沿途的地貌。這是從小被訓(xùn)練出的本能,無論身處何地,首先要弄清自己的方位和環(huán)境。
她并不完全相信白福的話。所謂“老家庵堂”,不過是打發(fā)她的借口。真正的目的地,是南方一個名叫“潯陽”的城鎮(zhèn),那里有白家一支早已沒落的旁系。族中那些人,將她像丟包袱一樣丟過來,絕不僅僅是讓她“靜養(yǎng)”那么簡單。他們是想從她身上,榨取最后一點價值——或許是利用她嫡女的身份,去侵占某些名存實亡的族產(chǎn);或許,是想用她來聯(lián)姻,換取些許利益。
騾車顛簸了數(shù)日,終于抵達了潯陽城。與京城的恢弘繁華相比,潯陽顯得小家子氣而又喧囂雜亂。白福帶著她,七拐八繞,走進一條污水橫流的窄巷,最終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門前。
開門的是個尖嘴猴腮的中年婦人,是白夢瑤那位遠房堂叔白勇的妻子王氏。她上下打量著白夢瑤,眼神像在估價一件貨物,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和貪婪。
“喲,這就是京城來的大小姐?怎么落魄成這副鬼樣子?”王氏捏著鼻子,仿佛白夢瑤身上有什么怪味,“進來吧,真是晦氣!平白多了張吃飯的嘴!”
所謂的“家”,是一座擁擠破敗的小院,住了白勇一家五六口人,外加幾個幫傭的遠親。白勇本人是個不成器的,靠著祖上留下的一點微薄田產(chǎn)和偶爾打著京城本家旗號招搖撞騙過活。白夢瑤的到來,并未引起任何同情,反而成了全家人的出氣筒和奴仆。
她的房間是堆放雜物的柴房改造的,陰暗潮濕,只有一扇小窗透光。每日天不亮,她就被王氏吼起來,洗衣、做飯、打掃庭院,做一切粗重活計。飯菜是餿的、冷的,份量還常常不足。稍有不慎,非打即罵。
“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端個盆都端不穩(wěn)!”
“這地怎么掃的?重掃!掃不干凈別想吃飯!”
“瞧你那細皮嫩肉的,就是欠收拾!”
辱罵和體罰成了家常便飯。白夢瑤從不吭聲,也從不流淚。她默默地承受著,像一塊被扔進泥潭的玉石,表面沾滿了污穢,內(nèi)里的堅硬卻絲毫未損。她觀察著這一家人的貪婪、愚蠢和短視,心中冷笑。就憑這些人,也配是白家血脈?簡直是恥辱。
她開始有意識地“犯錯”。比如,故意將水灑在地上,觀察王氏暴跳如雷的樣子,判斷其性格的暴躁點和愚蠢程度;比如,在打掃時,“不小心”碰倒一些不起眼的舊物,留意白勇的反應(yīng),試圖找出可能隱藏的、與京城本家有關(guān)的線索。
她驚人的學(xué)習(xí)能力,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以另一種方式展現(xiàn)出來。她很快摸清了這個家庭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每個人的弱點、欲望和秘密。她發(fā)現(xiàn)白勇偷偷典當(dāng)家里值錢的東西去賭博,發(fā)現(xiàn)王氏與鄰居有染,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兒子——一個名叫白夢財?shù)募w绔子弟,整日在外惹是生非。
這些發(fā)現(xiàn),她都默默記在心里。她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動用這些的時候。她需要隱忍,需要等待。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會拿出那枚琉璃長命鎖,對著從破窗漏進的月光仔細端詳。琉璃冰涼,映不出她此刻的狼狽,只映出她一雙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深邃的眼眸。仇恨的種子,早已在家族覆滅、靈堂受辱的那一刻種下,如今在泥淖的滋養(yǎng)下,正悄然生根發(fā)芽。她要奪回屬于她的一切,要讓那些背叛、欺凌過她的人,付出代價。但首先,她必須活下去,必須有能力離開這個泥潭。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午后。白夢瑤在河邊捶打全家人的臟衣服,冰冷的河水凍得她手指通紅。幾個附近的地痞流氓晃悠過來,看見她雖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難掩絕色的底子,便嬉皮笑臉地圍了上來。
“小丫頭,長得不賴啊,跟哥哥們?nèi)ネ嫱???/p>
“這小手凍的,哥哥給你暖暖?”
污言穢語撲面而來。白夢瑤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站起身。她臉上沒有驚恐,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她記得小時候,父親曾請過一位隱退的武師,秘密教導(dǎo)過她和哥哥們一些防身的技巧和發(fā)力訣竅。父親說:“白家兒女,可以不經(jīng)沙場,但絕不能手無縛雞之力,任人宰割。” 那些訓(xùn)練,如同她學(xué)過的所有知識一樣,早已刻入骨髓。
就在一個流氓的手即將碰到她肩膀的瞬間,白夢瑤動了。她的動作快如鬼魅,側(cè)身、擒腕、發(fā)力,一氣呵成!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伴隨著殺豬般的慘叫,那流氓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耷拉下來。
其他幾人愣住了,隨即怒吼著撲上來。白夢瑤瘦小的身影在幾人中間穿梭,她沒有硬碰硬,而是利用巧勁和步法,專攻關(guān)節(jié)和脆弱之處。她的招式?jīng)]有任何花哨,簡潔、狠辣、有效,是純粹的殺人技,只是她手下留了情,未取性命。
片刻之后,幾個地痞全都躺在地上呻吟翻滾,而白夢瑤,只是微微喘了口氣,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襟,重新蹲回河邊,繼續(xù)捶打衣服,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這一幕,恰好被路過的一個少年看在眼里。那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身材清瘦,面容干凈,眼神里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澈和一絲驚訝。他叫陸子謙,是城中清遠書院的學(xué)生,家境貧寒,但學(xué)業(yè)優(yōu)異。
陸子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小女孩,竟然有如此身手?他看著她平靜的側(cè)臉,再看看地上哀嚎的地痞,心中充滿了震撼和好奇。他認得她,是最近搬到巷子尾白勇家的那個遠房侄女,聽說以前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姐,如今落難來投親??蓻]想到……
地痞們互相攙扶著,罵罵咧咧地逃走了。陸子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
“姑……姑娘,你沒事吧?”他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
白夢瑤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她來到潯陽后,第一個用正常語氣跟她說話的外人。少年的眼神很干凈,沒有貪婪,沒有鄙夷,只有純粹的關(guān)切和未散的驚愕。
“沒事。”她低下頭,繼續(xù)洗衣服,聲音淡漠疏離。
陸子謙看著她凍得通紅、甚至有些破裂的手,心里莫名一軟。他想起母親常說,要與人為善。他遲疑了一下,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個還帶著體溫的粗面餅子,遞過去:“這個……給你吃吧。你……你是不是沒吃飯?”
白夢瑤的動作頓住了。她看著那個粗糙的餅子,又抬眼看了看陸子謙。少年的臉上有些窘迫,但眼神真誠。一股極其陌生的情緒,微微觸動了她冰封的心防。是憐憫?還是同情?她不需要這些。但……那餅子散發(fā)出的、簡單的食物香氣,卻讓她空蕩蕩的胃部一陣抽搐。
她沒有接,只是淡淡地說:“謝謝,不用?!?/p>
陸子謙有些尷尬,但還是把餅子放在了她身邊的石頭上:“你……你拿著吧。我……我先走了?!闭f完,像是怕被她拒絕似的,快步離開了。
白夢瑤看著那個孤零零的粗面餅子,良久,伸出手,拿了起來。餅子很硬,口感粗糙,卻有一種實實在在的、糧食的溫暖。她小口小口地,將整個餅子都吃完了。
這是她離開京城后,吃的第一頓,不是施舍、不是嗟來之食的食物。
幾天后,白夢瑤的“好日子”到頭了。白勇賭博欠下巨債,債主上門逼債,揚言不還錢就要拆房揭瓦。白勇和王氏焦頭爛額之際,目光再次落在了白夢瑤身上。
“把這丫頭賣了!”王氏尖聲道,“反正留著也是浪費糧食!瞧她那模樣,賣給城西的王大戶做小,肯定能得一筆錢!”
白勇有些猶豫:“她畢竟是本家……”
“什么本家!現(xiàn)在就是個罪臣之女!誰在乎?”王氏唾沫橫飛,“再不弄到錢,咱們都得完蛋!”
他們的爭吵,被在門外擦拭門窗的白夢瑤聽得一清二楚。她擦著窗戶的手,微微收緊。終于,到了這一步了嗎?賣了她?真是打得好算盤!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她知道,這個家,不能再待了。必須在被賣掉之前,自己離開??墒牵頍o分文,舉目無親,她能去哪里?
就在這時,她想起了那個給她餅子的少年,陸子謙。她記得他穿著書院的衣服。書院……或許,是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一個可以讓她喘口氣、謀劃下一步的地方?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中初步形成。她需要一場“意外”,一場能讓她合理脫離白勇家控制,并且能接觸到陸子謙一家的“意外”。
機會很快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雨襲擊了潯陽城,河水暴漲。王氏命令白夢瑤去河邊把被沖走的木盆找回來。白夢瑤看著洶涌的河水,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她走到河邊,選擇了一處水流相對平緩但看起來依舊危險的河岸,然后,在幾個在附近屋檐下躲雨的人(包括恰好路過的陸子謙的母親)的驚呼聲中,“失足”跌入了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并不驚慌,反而刻意控制著身體,隨著水流起伏,做出掙扎無力即將溺斃的樣子。她知道,有人看見了,而那個人,很可能會告訴陸子謙。
果然,當(dāng)陸子謙聽到鄰居跑來報信,說白勇家的那個小姑娘掉進河里時,他立刻想起了那天在河邊那個冷靜而倔強的身影。他二話不說,冒著大雨沖了出去,叫上幾個相熟的同窗,沿著河岸尋找。
最終,他們在下游一處淺灘,發(fā)現(xiàn)了被河水沖上岸、昏迷不醒(實則是閉氣偽裝)的白夢瑤。
陸子謙的母親,一位心地善良的婦人陸周氏,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臉色蒼白、氣息微弱的小姑娘,心疼得直掉眼淚。“造孽?。∵@么小的孩子……白勇家真是喪盡天良!怎么能讓這么小的孩子下這么大的雨去河邊!”
陸子謙將白夢瑤背回了自家簡陋卻整潔的家中。陸家清貧,只有兩間瓦房,陸父早逝,陸周氏靠給人縫補洗衣和陸子謙抄書賺取微薄收入度日。但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收留了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孩。
白夢瑤“醒來”后,面對陸周氏慈祥的關(guān)懷和陸子謙真誠的擔(dān)憂,她第一次,沒有用那層面具般的冷漠完全武裝自己。她垂下眼睫,用輕微顫抖的聲音,半真半假地敘述了白勇夫婦如何虐待她,甚至打算賣掉她,她不堪忍受才“意外”落水。
她的敘述條理清晰,語氣平靜,卻更顯得遭遇凄慘。陸周氏聽得淚流滿面,摟著她連聲道:“可憐的孩子,別怕,以后就在嬸子這里住下,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白夢瑤靠在陸周氏溫暖的懷里,聞著她身上皂角的清香,一種從未有過的、類似“母親”的感覺,讓她有瞬間的恍惚。她悄悄握緊了拳,壓下心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暫時的避風(fēng)港。她的路,還很長,很暗。但至少,在這里,她可以暫時卸下一點防備,可以像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工具一樣,喘一口氣。
而遠在京城的顧長淵,通過自己初步建立的、尚且微弱的信息網(wǎng)絡(luò),終于輾轉(zhuǎn)得到了關(guān)于白夢瑤下落的第一條模糊消息:她似乎被送往南方潯陽,但具體境況不明,甚至有傳言說她已不堪受辱,投河自盡。
聽到“投河自盡”四個字時,顧長淵正在書房練字,手一抖,上好的宣紙上洇開一大團墨跡。他臉色煞白,幾乎站立不穩(wěn)。
“不會的……她不會的……”他喃喃自語,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堅定,“瑤瑤,你等著我……我一定會找到你!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他推開窗戶,望著南方陰沉的天空,第一次感到,時間如此緊迫,力量如此渺小。他必須更快,更強大。
南方的潯陽,北方的京城,兩個命運交織的年輕人,都在各自的深淵里,開始向上攀爬。一個在微光中暫得喘息,積蓄力量;一個在暗夜里砥礪鋒芒,織就羅網(wǎng)。
他們的重逢,注定要在未來的某一天,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