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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里,林晚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左小腿脛骨骨裂,需要打石膏固定;身上多處軟組織嚴(yán)重挫傷,額部血腫,幸運(yùn)的是CT顯示沒有顱內(nèi)出血,但醫(yī)生強(qiáng)調(diào)需要密切觀察,并且建議住院觀察一晚。
陳默二話不說,直接去辦理了住院手續(xù),預(yù)繳了費(fèi)用。孫建兵趕回來后,雙眼赤紅,把打聽到的情況跟陳默低聲復(fù)述了一遍,兩個中年男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沉默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們心頭,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憤怒和無力感。
孫敏慧一直呆呆地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臉色蒼白,手機(jī)屏幕碎了也渾然不覺。她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林晚跌撞進(jìn)紋身店的那一幕,回放著鄰居描述的“從八樓樓梯踹下去”的可怕場景。這些畫面和聲音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發(fā)冷。
等到林晚被打上石膏,輸上液,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去后,陳默才讓孫建兵先帶嚇壞了的孫敏慧回家。
回到家里,孫敏慧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晚飯也沒吃幾口,就早早地回了自己房間。孫媽媽從丈夫那里知道了事情經(jīng)過,又是心疼又是后怕,看著女兒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也沒多問。
深夜,萬籟俱寂。
孫敏慧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夢里,她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樓梯間,看到林晚被他那個面目模糊卻異常猙獰的父親狠狠一腳踹在胸口,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向后倒去,滾下樓梯。在翻滾的過程中,林晚的臉突然轉(zhuǎn)向她,那雙總是帶著驚慌和疲憊的大眼睛,此刻充滿了哀傷和不解,直直地盯著她,嘴唇翕動,發(fā)出微弱卻清晰的聲音:
“孫敏慧……你為什么不幫我……你當(dāng)時(shí)……為什么不拉住我……”
“啊——!”孫敏慧尖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冷汗浸濕了睡衣。黑暗中,恐懼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媽媽!”
孫建兵和孫媽媽被女兒的哭喊聲驚醒,慌忙沖進(jìn)她的房間,打開燈,只見女兒縮在床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發(fā)抖。
“慧慧!怎么了?做噩夢了?”孫媽媽心疼地上前抱住女兒。
孫敏慧撲在媽媽懷里,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夢到林晚了……他……他從樓上掉下去……他問我為什么不幫他……嗚嗚嗚……我害怕……”
孫建兵看著女兒嚇壞的樣子,心里又酸又澀,粗聲安慰道:“傻丫頭,那是夢!不是真的!沒事了沒事了!”
第二天下午,孫建兵帶著心神不寧的孫敏慧再次來到醫(yī)院。他想看看林晚的情況,也想讓女兒親眼確認(rèn)林晚沒事,或許能驅(qū)散一些噩夢的陰影。
病房里,林晚已經(jīng)醒了,左腿打著白色的石膏,被吊高固定著。額角的腫脹消退了一些,但淤青范圍更大,看起來更加觸目驚心。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干裂,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窗外。陳默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削著蘋果,動作緩慢而專注。
看到孫家父女進(jìn)來,林晚的眼珠動了動,視線落在孫敏慧還有些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臉上。
孫建兵把帶來的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小子,感覺怎么樣?好點(diǎn)沒?”
林晚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嘶?。骸昂枚嗔?,謝謝孫叔叔?!?/p>
孫敏慧站在她爸身后,低著頭,不敢看林晚,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昨晚的噩夢和內(nèi)心的愧疚感讓她如坐針氈。
病房里一陣沉默。
忽然,林晚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轉(zhuǎn)向?qū)O敏慧,帶著一絲歉意,非常小聲地、幾乎是氣音地說道:
“孫同學(xué)……對不起……”
孫敏慧猛地抬起頭,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晚看著她,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溫順和歉意:“昨天……我那個樣子……肯定嚇到你了……對不起……讓你……做噩夢了吧?”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子,猝不及防地戳進(jìn)了孫敏慧的心口。
他……他在向她道歉?
因?yàn)樗淮虻冒胨?、滾下樓梯的慘狀,嚇到了她,而向她道歉?
他甚至……猜到了她會做噩夢?
孫敏慧的鼻子瞬間一酸,眼眶迅速泛紅,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洶涌而上,堵住了她的喉嚨。是震驚,是羞愧,是難過,還有一種為她之前所有對他的嫌棄和惡劣態(tài)度而感到的無地自容。
看啊……這就是真正的林晚。
即使自己身在地獄,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他第一時(shí)間想到的,不是怨恨,不是質(zhì)問“你為什么不幫我”,而是擔(dān)心自己的狼狽和痛苦,會不會驚嚇到別人,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
他根本……根本就不會去怨恨別人為什么不幫他。
他的善良和隱忍,已經(jīng)刻進(jìn)了骨子里,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yīng),也成了一種最讓人心碎的品質(zhì)。
孫敏慧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她用力搖頭,想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想說“不是你的錯”,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能轉(zhuǎn)過身,把臉埋在她爸爸寬闊的后背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無聲地痛哭起來。
孫建兵感受著女兒的情緒,又看看病床上那個蒼白瘦弱、卻還在為嚇到別人而道歉的少年,這個糙漢子的眼眶也紅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背,什么也沒說。
陳默削蘋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心痛,憤怒,還有一絲對這個孩子純凈到極致的內(nèi)心里,生出的深沉悲哀。
他把削好的蘋果遞到林晚手里,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吃蘋果。別想太多?!?/p>
林晚接過蘋果,小聲道了謝,低下頭,小口地啃了起來。
窗外,陽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落在病房潔白的地面上,卻仿佛驅(qū)不散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那濃重得化不開的陰霾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