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死,像一塊被投入死水里的石頭,最初在狹窄的圈子里激起了幾圈漣漪,但很快,就被生活的洪流裹挾著,沉入了冷漠的底部。
學校方面,在最初的震驚和程式化的慰問(主要是對“意外”表示遺憾)后,很快恢復(fù)了秩序。一個學生的消失,哪怕是如此慘烈的消失,對于龐大的教育機器而言,也只是一份需要歸檔的事故報告。他的座位被撤走,仿佛那里從未存在過一個總是低著頭、努力縮小自己存在感的少年。
孫敏慧是幾天后才從其他同學的竊竊私語中拼湊出“林晚好像出意外去世了”的消息。她不敢相信,跑到林晚的班級門口,看著那個空蕩蕩的角落,才被迫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想起他塞給自己的筆記,想起他偷偷放回的錢,想起他最后那句“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心里像破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她哭了很久,為她曾經(jīng)的無知和嫌棄,也為那個善良到骨子里、卻從未被世界溫柔以待的少年。
半個月后,一個周末的下午,天空依舊陰沉。孫敏慧抱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執(zhí)念,拉著同樣心情沉重的孫建兵,按照之前打聽到的大致方位,想去祭拜一下林晚。他們覺得,那孩子太苦了,總該有人去看看他。
他們在那個充斥著破敗和壓抑氣息的舊小區(qū)附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一處看起來像是本地人管理的、很小的老舊墓地。墓園管理處的老頭聽著孫建兵描述的“半個月前去世的、叫林晚的男孩”,在厚厚的記錄本上翻找了半天,又瞇著眼看了看電腦,最后不耐煩地揮揮手:
“沒有!查無此人!半個月內(nèi)火化的、埋這兒的,根本沒有叫林晚的!年紀輕輕的,誰會記錯?”
孫建兵愣住了,不甘心地追問:“老師傅,您再仔細看看?或者……有沒有可能是骨灰暫時寄存在別處?”
老頭斜了他一眼,語氣帶著見慣生死的麻木:“寄存?誰寄?家里人呢?你們是他家什么人?”
孫建兵一時語塞。他們算什么家人?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來給親人掃墓、似乎認識林建國的老太太,聽著他們的對話,忍不住插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唏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別找了……老林家那孩子,聽說……根本沒留骨灰。”
孫建兵和孫敏慧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她。
老太太壓低了些聲音:“就前幾天,我聽樓下的說的……林建國那酒鬼,嫌火化、買墓地要花錢,直接……直接就讓殯儀館按無人認領(lǐng)的處理了……有人問他,他還罵罵咧咧,說……”
老太太模仿著林建國那混不吝的腔調(diào),復(fù)述道:
“神經(jīng)病??!火化不要錢嗎?!一個討債鬼,死了還要浪費老子的錢?!”
……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
孫敏慧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僵硬,連眼淚都凍在了眼眶里。
孫建兵張大了嘴,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起,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極致的憤怒過后,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和無力。
他們默默地離開了墓園。
孫建兵把女兒送回家后,一個人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轉(zhuǎn)了很久,最終,還是停在了“墨痕刺青”的門口。
他推門進去,陳默正坐在工作臺后,對著墻上林晚畫的那幅紋身店門口的素描發(fā)呆。畫里,那扇門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暈。
孫建兵喉嚨哽了哽,把在墓園聽到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陳默。
陳默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著煙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沉默地吸完那支煙,按滅煙頭,然后站起身,走到那幅素描前,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畫上那個代表他自己的、模糊的小小人影。
他沒有流淚,也沒有怒吼。
只是那雙看過太多世間冷暖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仿佛也隨著那個少年的逝去,以及這最終、最徹底的被遺棄,而徹底熄滅了。
從此,“墨痕刺青”依舊開著,暖黃色的燈光每晚準時亮起。只是那個總是悄悄溜進來、縮在沙發(fā)角落寫作業(yè)、畫畫的瘦弱身影,再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世間再無林晚。
亦無他寸土之墓。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