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絕在門口站了約有三息。

這三息，于魏珩而言，漫長得如同又一個輪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冰冷、審視，帶著一種剖析般的銳利。他維持著洛無塵應有的姿態(tài)——重傷初醒的虛弱，帶著些許惶恐不安，甚至刻意讓呼吸略顯急促，指尖微微發(fā)顫。

終于，凌絕邁步走了進來。

他步伐很輕，落地無聲，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珩的心弦上。隨著他的靠近，竹屋內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那股清冷的、屬于凌絕的氣息愈發(fā)清晰。

他沒有在床邊停留，而是徑直走到了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只留給魏珩一個挺拔孤峭的背影。

“感覺如何?！?/p>

聲音平淡，沒有一絲波瀾，不是詢問，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確認。

魏珩垂下眼睫，用帶著些許沙啞和怯懦的聲音回答：“回、回稟師叔，弟子……感覺好多了。多謝師叔救命之恩。”

他學著記憶中洛無塵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因緊張而產生的結巴。

凌絕沒有回頭，也沒有對他的道謝做出回應。竹屋內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歸巢鳥鳴，襯得這寂靜愈發(fā)深沉。

魏珩的心緩緩下沉。凌絕的反應，比他預想的更難以捉摸。這種無視，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人不安。

就在魏珩以為他會一直這樣站下去時，凌絕卻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拋下了一顆足以在魏珩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的石子。

“你昏迷時，囈語不斷?！?/p>

魏珩的血液幾乎在瞬間凍結！

囈語？他說了什么？是痛斥凌絕的背叛？還是回憶葬神崖的慘烈？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是否在他意識混沌時，泄露了屬于“魏珩”的痕跡？

巨大的危機感攫住了他。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殺意，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利用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與偽裝。

他抬起頭，臉上適時的露出茫然和一絲羞愧：“弟子……弟子不知。可是驚擾到師叔了？弟子罪該萬死……”

他努力回憶著洛無塵記憶里最恐懼的事情——似乎是某次被同門欺辱，關在廢棄的柴房里，又冷又怕地度過了一夜。他斟酌著詞語，小心翼翼地說道：“或許……或許是夢到了小時候，被、被關在黑屋子里……”

聲音越說越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委屈和后怕。

凌絕終于緩緩轉過身。

暮色最后的光線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幽深，如同不見底的寒潭。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魏珩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

“黑屋子？”他重復了一遍，語氣聽不出喜怒。

魏珩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不敢再多言。

凌絕看著他，片刻后，才移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昂蒙蒺B(yǎng)。”

說完，他不再停留，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竹屋。

門被無形的力量輕輕帶上。

直到那冰冷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感知中，魏珩才猛地松懈下來，后背已被冷汗浸濕。他大口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好險！

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暴露了。凌絕那雙眼睛，太過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

囈語……這成了一個懸在他頭頂?shù)睦麆?。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也無法確定凌絕究竟信了他臨時編造的借口沒有。

這種不確定性，讓他如芒在背。

他必須更快地恢復力量，必須盡快擺脫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地。

接下來的幾天，魏珩表現(xiàn)得更加“安分守己”。他按時喝藥，努力進食，配合著醫(yī)修的治療，對外表現(xiàn)出的恢復速度，恰好在一個“資質平庸但運氣不錯”的弟子應有的范圍內。

他不再試圖強行運轉高深法門，而是老老實實地從洛無塵記憶里最基礎的《青云煉氣訣》開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引導著那微弱的靈力，溫養(yǎng)著受損的經脈。

這個過程枯燥而緩慢，但對于擁有前世豐富經驗和強大神魂的魏珩來說，重新打磨基礎，并非全無好處。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具身體在以一種緩慢但堅定的速度，發(fā)生著細微的改變。經脈在神魂之力的浸潤下，似乎比之前寬闊柔韌了一絲，對靈氣的親和度也在悄然提升。

期間，那位名為何明（就是最初照顧他的少年弟子）的同門時常來看他，給他帶來一些宗門的消息和吃食。

從何明絮絮叨叨的話語中，魏珩拼湊出了更多關于“現(xiàn)在”的青云劍宗，以及……關于“過去”的“他”。

“小師弟，你這次可真是因禍得福了！凌師叔可是親自發(fā)話，讓你好了就去寒潭峰報道呢！”何明一邊幫他收拾碗筷，一邊滿臉羨慕，“寒潭峰?。∧强墒亲陂T靈氣最濃郁的幾座主峰之一，多少內門弟子擠破頭都想進去！”

魏珩低著頭，掩飾住眼底的冷嘲。寒潭峰，凌絕的洞府所在。這是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監(jiān)視嗎？

“凌師叔……他平時，是個怎樣的人？”魏珩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帶著一絲晚輩對長輩的好奇與敬畏。

何明立刻來了精神：“凌師叔啊！那可是我們青云劍宗的傳奇！年紀輕輕就是元嬰真君，執(zhí)掌刑律，鐵面無私！聽說啊，十年前仙魔大戰(zhàn)，凌師叔親手斬殺了那個無惡不作的魔頭魏珩，為修真界除了一大害！”

“魔頭……魏珩？”魏珩拿著水杯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杯中的溫水，此刻卻覺得有些燙手。

“對啊！”何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道，語氣中帶著對傳聞中魔頭的鄙夷和對凌絕的崇拜，“那個魏珩，聽說原本也是名門正派出身，卻自甘墮落，勾結魔道，殘害同道，簡直是罪大惡極！最后在葬神崖被凌師叔親自清理門戶，真是大快人心！”

罪大惡極……自甘墮落……清理門戶……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魏珩的靈魂上。

原來，在世人眼中，他竟是如此面目可憎。而凌絕，則是那個匡扶正義、大義滅親的英雄。

好一個顛倒黑白！好一個正道楷模！

強烈的恨意與荒謬感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失態(tài)。

何明還在說著：“……所以啊，小師弟，你能得凌師叔青眼，真是天大的造化！以后可要努力修煉，千萬別辜負了師叔的期望……”

魏珩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其中翻涌的滔天巨浪。

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造化？期望？

凌絕，你等著。這份“造化”，我定會好好“報答”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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