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民國三十四年。這一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zhàn)爭終于取得了勝利。滬上的街頭到處都是歡慶的人群,人們舉著國旗,歡呼著,跳躍著,慶祝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
宋今禾站在醫(yī)院的窗邊,看著外面歡慶的景象,心里卻沒有絲毫的喜悅。這些年來,她一直活在失去哥哥的痛苦和對姜時愿的恨意中,戰(zhàn)爭的結束,并沒有讓她的心情得到絲毫的緩解。她依舊每天工作到很晚,依舊不愿意和別人過多地交流,依舊是那個清冷、孤獨的宋醫(yī)生。
一天,醫(yī)院里來了一位特殊的病人——他是一位曾經參加過地下工作的老同志,在戰(zhàn)爭中受了重傷,輾轉來到滬上治療。宋今禾負責為他診治,在聊天的過程中,老同志得知宋今禾曾經在滬上的弄堂里開過診所,便忍不住說起了當年滬上地下組織的一些事情。
“當年啊,我們組織里有一位叫姜時愿的同志,那可真是個英雄。”老同志感慨地說道,“他身手好,腦子也靈活,為組織傳遞了很多重要的情報,好幾次都差點犧牲,可他從來沒有退縮過?!?/p>
宋今禾聽到“姜時愿”這個名字時,身體猛地一僵,手里的聽診器差點掉在地上。她抬起頭,看著老同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您說的姜時愿,是滬上的嗎?”
“是啊,就是滬上的。”老同志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可惜啊,這么好的一個同志,在民國二十八年的時候,在南京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那時候敵人的搜捕太嚴了,他為了掩護其他同志,被敵人包圍了,最后寡不敵眾,中彈犧牲了?!?/p>
“犧牲了?”宋今禾的眼睛猛地睜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說他犧牲了?什么時候的事?”
“民國二十八年啊,差不多六年了?!崩贤緡@了口氣,“那時候我還在南京,親眼看到了他的遺體。他死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枚銀質的海棠花發(fā)簪,聽說那是他準備送給一個女孩子的。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在滬上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姓宋的女醫(yī)生,兩個人感情很好,可因為戰(zhàn)爭,最后還是沒能在一起。”宋今禾的腦海里“嗡”的一聲,像是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響。她想起了姜時愿,想起了他滿身是血躺在診所里的模樣,想起了他為了保護自己與敵人扭打時的決絕,想起了他在月色下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想起了自己當初對著他歇斯底里喊出“我不想再看到你”時的模樣。那枚銀質海棠花發(fā)簪,她忽然記起來了——在哥哥葬禮后的第七天,她曾回到過一次廢棄的診所,想取回落在那里的醫(yī)書,在門檻邊看到過它。那時她只當是哪個病人落下的東西,又或許是潛意識里不愿與姜時愿有任何牽扯,竟一腳將它踢到了墻角的雜草里,再也沒管過。
“宋醫(yī)生?宋醫(yī)生你怎么了?”老同志見宋今禾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地站在原地,連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今禾猛地回過神,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她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撞到了身后的治療車,藥瓶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歡慶和平的日子里,顯得格外刺耳?!八嵩谀睦??”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哭腔。
老同志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心里也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嘆了口氣說道:“當時南京局勢太亂,敵人盯得緊,我們只能把他草草埋在郊外的一座荒山上,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只插了塊寫著他化名‘沈川’的木牌。后來戰(zhàn)爭打得越來越兇,那片山又遭了炮火,現(xiàn)在怕是連木牌都找不到了……”
后面的話,宋今禾已經聽不清了。她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一直以為,姜時愿是平安的,或許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繼續(xù)著他的“事業(yè)”,或許早就離開了這個充滿戰(zhàn)火的地方,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她甚至還在心里暗暗較勁,想著總有一天再見到他,一定要讓他為哥哥的死道歉。可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曾經在雨夜里為她擋下危險的男人,那個在她面前會露出笨拙溫柔的男人,竟然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六年了。而她,卻帶著對他的恨意,過了這么多年。
那天下午,宋今禾請了假,獨自一人回到了曾經的小診所。診所的門還是緊閉著,鐵鎖上的銹跡更重了,窗戶上的玻璃碎了好幾塊,寒風從破洞里灌進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這些年的孤寂。她推開虛掩的門,里面布滿了灰塵和蛛網,曾經擺放病床和藥柜的地方,只剩下空蕩蕩的痕跡。她蹲下身,在當年看到發(fā)簪的門檻邊摸索著,手指拂過冰冷的地面,觸碰到了一塊小小的金屬。
她的心猛地一跳,連忙撥開雜草和灰塵,那枚銀質海棠花發(fā)簪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發(fā)簪的表面已經氧化發(fā)黑,邊角也有些磨損,但海棠花的紋路依舊清晰。她小心翼翼地將發(fā)簪撿起來,捧在手心,眼淚再次洶涌而出。這枚發(fā)簪,是姜時愿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可她當初卻那樣輕易地將它丟棄。她仿佛能看到姜時愿站在診所門口,將發(fā)簪輕輕放在門檻上時的模樣,能看到他轉身離開時眼底的不舍與落寞。
“姜時愿,我錯了……”宋今禾抱著發(fā)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失聲痛哭。她錯怪了他,錯把哥哥的死歸咎在他身上,錯用恨意將他推得遠遠的,錯得連一句道歉、一句和解的話都沒能來得及說。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南京的倉庫里倒下時,是不是還在想著她,是不是還在遺憾沒能把這枚發(fā)簪親手交給她。
從那天起,宋今禾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清冷孤僻,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對待病人也更加溫柔耐心。只是,熟悉她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她總會在閑暇時拿出一枚舊發(fā)簪,靜靜地看著,眼神里滿是懷念與愧疚。她開始四處打聽南京郊外那座荒山的消息,想要找到姜時愿的葬身之處,哪怕只是為他立一塊像樣的墓碑,說一句遲來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