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琛經(jīng)常在兩點的凌晨回家。

紀琛在寂靜的柏油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走，對他來說，“家”，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地方。

紀琛拐進記憶中的十字路，路過一個黑洞洞的巷口，聽見一陣細若蚊吟的抽泣，轉(zhuǎn)頭看過去，借著微弱皎潔的月光，只勉強看得見背景斑駁的墻壁，雜亂的紙箱，和腐爛招蠅的垃圾，白色的一團窩在一角，顯得格格不入。

紀琛視力不太好，但仍能看得清，那是一個少年。

抱著看熱鬧態(tài)度走近，白色身影漸漸清晰。

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蹲在胡同的墻角，肩膀一抽一抽的，帶著陣陣哭聲，頭發(fā)有些凌亂。

少年覺察有人靠近抬起頭，只望見是個紋了整條花臂的高大男人，就嚇得胡亂抹著眼淚不斷的向后縮，帶著哭腔用最后的力氣喊：“我家真的沒錢了…能不能滾開啊……你們這群畜牲……”

“喲，罵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就亂罵，真是出言不諱”紀琛蹲下身，右手不自覺附上左手臂的紋身，遮掩住一點花紋。

少年見沒人搭理他，以為人已經(jīng)走了，抬起頭，嚇了一跳，沒來得及擦干眼淚，問道：

“你不是來找我家要錢的嗎？”

紀琛這才看見少年的樣貌：衣服上風干的血痕和傷口結(jié)痂粘在一起，臉頰邊有一塊膠布，耳朵上戴著會被打上“不良少年”標簽的耳釘，

還有未干的淚痕。

“不是?！?/p>

紀琛不自覺皺了皺眉。

“喂小崽子，你怎么了？”

“你家欠了誰的債，欠了多少？”

紀琛從來不愛管閑事，這次不知道怎的，想繼續(xù)問下去。

“我，我不知道……”

“都不知道？”

少年只能用點頭以表示回應(yīng)。

紀琛莫名有些煩躁，自己有這么可怕嗎。

“嘖，真……”

紀琛剛要吐出字音，看著少年又要溢出的眼淚，硬生生把那兩個字憋了回去。

他本來是想說“真沒用”的。

“他們說，欠了很多，夠我給他們還一輩子債?！?/p>

“不管怎么樣你得先回家。你父母呢？這么晚了，該著急了?！?/p>

少年沉默半晌，才慢慢說：

“他們，走了?！?/p>

紀琛愣住了：

“走了？那你呢？”

紀琛把“走”字咬的很重，似乎是不敢相信。

“爸媽半夜走的，家里很多東西都被拿走了?！?/p>

“一分錢都沒留？”

少年點頭，又搖頭：

“他們沒給我，把錢都給了鄰居家兒子?！?/p>

紀琛想起四年前的自己，竟如此相似。那一年，父親終是厭煩了母親，拋棄他們母子，丟下曾經(jīng)的誓言，帶小三跑路，留下巨額債務(wù)，母親精神受到刺激，抑郁轉(zhuǎn)雙向，對自己非打即罵，因為沒錢。本來的優(yōu)秀三好學生被迫輟學，白天在飯館工廠做雜工，晚上被母親家暴。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

兩年后他走上了“黑路”，一邊打黑拳，一邊收錢幫別人做事，打起架來不要命，一年后終于還上了債，本以為日子會漸漸好起來，可母親的自殺又讓他跌落谷底。自那以后，他學會隱藏情緒，學會勾心斗角，帶著幾個兄弟出來單干，憑著機智的商業(yè)頭腦和冷厲的漠性，終于闖出了名堂，苦日子熬出了頭，成為道上元老級的幫派。

當然，社會的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

其中不乏給他使絆子的，暗殺的，因此與許多人結(jié)下梁子。

他給組織改名為黑魘，意思很明了：黑色夢魘。

后來，也就是現(xiàn)如今，他是黑魘的“老爺”，憑著自己僅有的良心，從不殺無辜，也不做黑買賣。

一陣窸窣的聲音將紀琛的思緒拉回。

少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轉(zhuǎn)身朝臭氣沖天的綠色垃圾箱走去，熟練的翻找。

“喂，你在扒什么，真難聞。”

紀琛抬手皺了皺眉。

少年埋頭從一袋袋垃圾中翻出自己的書包，和幾袋一看就很便宜的劣質(zhì)果醬面包。

少年又蹲回墻角，依著坐下來，撕開包裝袋，一塊沒有巴掌大的面包，1分為二，舉起，遞給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吃嗎？給你一半?！?/p>

紀琛愣住了，塵封的記憶被眼前真誠的男孩重新拾起，四年前的自己縮在墻壁掉皮的房間，自己默默的啃著風干的窩頭，小心翼翼地聽著門外母親砸東西的聲響。

突然，母親披頭散發(fā)地沖進來，抓住他遍布傷痕的胳膊……

“不吃嗎？”少年清亮的聲音像一串風鈴，搖醒了紀琛混濁的瞳眸。

紀琛的眼睛從混沌中蘇醒，看見少年向自己舉起的面包。

“沒關(guān)系，你嫌我臟也正常。”

少年眼中積起落寞的水，露出這個年紀鮮有的表情。

紀琛太熟悉這表情了。

少年剛想把手抽回，紀琛眼疾手快的拿過發(fā)干的面包，笑著說：

“謝謝?！?/p>

明明是普通的二字，卻讓紀琛的心打開了一條縫；明明只是普通的二字，卻讓少年的心池泛起漣漪；明明只是普通的二字，卻讓兩個孤獨的人不再形單影只，清凈的月光也不再冷淡。

紀琛一邊吃著面包，一邊在少年旁邊蹲下，隨便問著少年的事，少年都如實說明，沒有隱瞞。

少年的房租到了期，被趕出來時恰好遇到了那群人，被打后逃到了這條巷子。

紀琛也知道了少年的名姓：何惘。

很好聽的名字。

“你來我家住吧，不要房租”

何惘不可思議，害怕又有些激動：

“為什么？”

“哪來那么多為什么，我家太大了，一個人住不安心?！?/p>

紀琛頭腦一熱，開始扒瞎話。

紀琛想打死自己。

這么明顯的謊話，人家肯定不信啊，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么多年自己怎么過的。

“好?！?/p>

何惘內(nèi)心止不住的雀躍。

好吧，沒想到真的信了。

何惘沒多想，不管怎么樣，至少有個地方住，不用當乞丐了。

紀琛站起身，看見身后的何惘，似乎腳踝脫了臼，有些腫疼的厲害，站不起來，嘆了口氣。

何惘以為是嫌自己太麻煩，“對不起”剛要說出口，紀琛就蹲下身，說：

“上來吧，我背你?！?/p>

何惘看見，暖黃色的路燈素凈的月光耀眼。

何惘慢慢攀上紀琛的背，紀琛顛了顛，只覺得一大團棉花在他背上。

“小孩，你怎么這么輕？”

“可能是吃的少吧……”

何惘有些難為情。

紀琛覺得有些好笑。

兩人在凌晨三點的街道上行走，繁星在夜晚似乎格外活躍。

“叫哥?！?/p>

紀琛起了玩心。

“啊？”

“叫不叫？”

“哦，琛，琛哥？”

和王猶豫的叫了一聲，覺得別扭，臉上有些燒。

聽話，

繼承應(yīng)了一聲

紀琛感受到身后心跳的溫度，輕笑一聲。

“可可，你臉紅了？”

“可，可可？”何惘從小到大都沒人用這么親昵的稱呼叫過自己，有些不習慣，

“才沒有……”

何惘真的很嘴硬，

紀琛想。

紀琛知道，

背上的這團棉花，好像再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