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深，院子里的桃樹紛揚落英，在地上鋪了淺淺一層錦褥。

我坐于樹下，膝上擱著一件林聽的舊袍，袖口磨得有些毛了，正細(xì)細(xì)地縫補。針腳雖仍算不上頂好，卻也齊整密實。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不疾不徐，是刻入我骨子里的熟悉。

他未著官服，只一身天青常服，更顯身姿清挺。他未驚動我，只靜靜立在幾步開外，目光落在我飛針走線的指尖，又移至我安然垂下的側(cè)臉。

我未抬頭，只輕聲道：“回來了？”

“嗯?！彼麘?yīng)著，走到我身旁坐下，很自然地將頭靠在我未執(zhí)針的肩上，閉了眼，似有些倦怠。春風(fēng)拂過，幾片桃花瓣落在他發(fā)間。

我沒有動，任由他靠著，只覺得心下是從未有過的寧帖與飽滿。

曾幾何時，我也是坐在這樹下，神思昏聵，不知今夕何夕，連他是誰都需費力辨認(rèn)。那時只覺得天地偌大，我卻無根無萍，一陣風(fēng)來便能將我吹散。

“逢時?！?/p>

“嗯？”

“我今日下朝，路過舊城。”他聲音有些悶，“那間我們曾賃住過的小院，正在翻新?！?/p>

我指尖微頓。那是我們剛來京城時的落腳處，窄小卻溫馨，院角也有一株瘦弱的桃樹。他在那里，陪著我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昏時醒的歲月。

“工匠說，主家是要做婚房用的。”他繼續(xù)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極淡的、恍如隔世的笑意，“我忽然想起，我們似乎……還不曾有過一場像樣的婚禮。”

我放下針線，側(cè)過頭看他。他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正深深地望著我，眼底情緒翻涌，是愧疚，是憐惜，亦是歷經(jīng)千帆后的篤定。

我伸出手，替他拂去發(fā)間的花瓣，搖了搖頭。

“林聽，你還不明白么？”我看著他，聲音柔和卻清晰，“我不需要鳳冠霞帔，不需要賓客滿堂。”

我指向這院落，指向我們相依的身影。

“這里，就是我們的禮成之處?！?/p>

“從你在我癡傻懵懂、渾身是刺，卻依舊一次次耐心將我尋回、緊緊握住我手的那一刻起；從你在每一個我驚懼醒來的深夜，擁著我告訴我‘別怕，我在’的那一刻起；從你為我擋去所有流言蜚語，將我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的那一刻起……”

我的聲音微微哽咽，卻帶著無比的笑意。

“我們早已在天地間，在彼此心里，成婚千百回了。”

他眸光劇震，握住我的手，貼在他微燙的臉頰上。

是啊，什么儀式能比風(fēng)雪夜里的不離不棄更神圣？什么盟誓能比烈火中的“山河為證”更鏗鏘？什么洞房花燭，能比兩個破碎的靈魂相互修補、最終融為一體的那個夜晚，更刻骨銘心？

“逢時逢時，”他低喚我的名字，眼中漫上水光，卻亮得驚人，“他們都道你生不逢時……”

我接過他的話，與他異口同聲，說出了那句盤旋在我們命運之上的判詞，也是最終的答案：

“——最終卻恰逢其時。”

聲音落下，我們相視而笑。

是啊，恰逢其時。

恰逢那個雪夜，他倒在了學(xué)堂門外。

恰逢那個少年，用他的一生，暖了我冰封的世界。

恰逢這盛世，容得下一段傳奇，終歸于這最平凡的煙火相守。

夕陽的余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交融在落花之上，再分不出彼此。

我拾起膝上的衣袍，繼續(xù)縫補。他在旁翻開書卷，偶爾念一句有趣的與我聽。

生不逢時，是命途設(shè)下的迷障。

恰逢其時，是愛與堅韌，親自寫就的終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