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初雪夜,官家獨(dú)登角樓。碎玉般的雪粒掠過琉璃瓦,在他玄色氅衣上融成深色痕跡。他忽然想起金陵來信中夾著的那闋詞:“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李從嘉...”這三個(gè)字在舌尖滾過,竟帶起鐵銹般的澀意。
七年前金陵城破那日,他站在南唐宮闕的玉階上,看那個(gè)白衣人捧璽緩步而來。雪色衣袂拂過染血的青磚,像一只折翼鶴墜落凡塵。那人抬眼時(shí),眸中盛著整座江南的煙雨,竟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帝王忘了受降的詔書。
“陛下?!蹦侨斯蛟陔A下,聲音清泠如碎玉。?他親手扶起時(shí),觸到冰涼的腕骨,忽然想起昨夜軍報(bào)上“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的句子——這般纖細(xì)的手腕,如何扛得起亡國的重量?
深宮夜宴,他故意賜酒觀其態(tài)。李煜連飲三杯后眼角飛紅,竟隔著舞姬翩躚的水袖與他相望。那一刻笙歌驟歇,唯見那人唇間噙著半闋未出口的《浣溪沙》,像江南三月桃瓣落在北地的雪里。
“從嘉可怨朕?”他曾在醉酒時(shí)間過。?那人正為他斟酒,素手微顫:“山河本無主,有德者居之?!?銀壺突然傾斜,瓊漿潑濕龍袍的瞬間,他捉住那只顫抖的手。溫?zé)岬臏I滴在他手背,比宮燭融化的蠟更燙。
后來暗衛(wèi)呈上那些“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詞稿,他總在深夜就著燭火細(xì)讀。朱筆幾次懸在紙端,最終卻落向旁邊的《諫伐太原疏》。次日朝會(huì),當(dāng)宰相趙普諫言應(yīng)除去后患時(shí),他望著殿外紛飛的柳絮輕笑:“一闋詞能載動(dòng)幾船兵戈?”
最瘋癲的是那個(gè)雨夜。他換上常服直入禮賢宅,隔著竹簾見那人正在作畫。宣紙上金陵月色漫過秦淮河,每一筆都染著故國的潮氣。當(dāng)畫到舊宮飛檐時(shí),畫筆突然被握住。
“從嘉?!彼岬綄?duì)方衣領(lǐng)間的梅香,聲音啞得自己都陌生,“若朕不是皇帝,不是趙匡胤...”
那人回眸,眼中倒映著大宋天子從未示人的狼狽:“陛下便是陛下。”
雪愈下愈急,官家從回憶中驚醒。黃門躬身呈上新裱的《虞美人》,說是李國主今日所作。他展開絹帛,見“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一句時(shí),突然將畫軸重重按在案上。
“傳旨...”聲音在空寂的角樓回蕩,驚落檐上積雪,“賜隴西郡公...一壺酒。”
當(dāng)鴆酒送至禮賢宅時(shí),趙匡胤正站在宮墻最高處望向東南。雪地里仿佛浮現(xiàn)那人最后的身影,依舊白衣勝雪,像永不凋零的玉簪花。
很多年后,官家崩于萬歲殿。宮人整理遺物時(shí),發(fā)現(xiàn)龍榻暗格中藏著一卷褪色的畫。畫中金陵月下,兩個(gè)身影并肩立于秦淮畫舫,題款小楷已被摩挲得模糊:?“開寶七年雪夜,與從嘉共賞江南春?!?/p>
史載:隴西郡公薨翌日,大宋天子罷朝三日,獨(dú)登角樓默立至夜分。是歲汴京大雪,如縞素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