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佳鑫幾乎是跑回畫室的。

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震得畫架上的畫紙微微顫動。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左手緊緊攥著那個向日葵杯子，冰涼的陶瓷仿佛帶著左航指尖的寒意，一路滲進他的血管里。

他知道了。

左航一定知道了。

那句看似提醒工作的“色彩小樣”，在他聽來，分明是意有所指的警告和試探。左航那雙過于冷靜的眼睛，像手術(shù)刀一樣剖開了他層層包裹的偽裝，精準(zhǔn)地刺中了他最隱秘、最不堪的核心。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一直以來，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正?！钡谋硐?，用笑容做盔甲，用開朗做盾牌，將那個破碎、灰暗的自己牢牢鎖在無人可見的角落。他成功了這么多年，連最親近的爺爺奶奶都未曾察覺，為什么偏偏是左航？那個冷漠得像塊冰、對周遭一切似乎都漠不關(guān)心的人，為什么會注意到他杯子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痕跡？

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的憤怒，混合著秘密暴露的巨大羞恥感，讓他渾身發(fā)冷。他滑坐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團，隔絕外界所有的窺探。

畫室里安靜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陽光透過天窗，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那股從心底里蔓延出來的寒意。

不行。

不能這樣。

他猛地抬起頭，用力吸了幾口氣，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試圖抹去所有失控的情緒。他不能崩潰，至少不能在這里，不能在現(xiàn)在。

他站起身，走到水池邊，用冷水反復(fù)沖洗著臉。冰冷的水流刺激著皮膚，讓他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眶微紅的自己，扯了扯嘴角，試圖做出一個熟悉的笑容。

鏡子里的人影僵硬地彎起嘴唇，眼神卻依舊帶著未能完全藏起的驚惶與脆弱。

還不夠。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時，眼底那些翻涌的暗潮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需要更厚的面具，更完美的表演。

他走回畫架前，拿起畫筆。這一次，他畫的不是草稿，而是直接調(diào)色上色。大面積的、鮮艷到近乎刺眼的明黃色和蔚藍色被涂抹在畫布上，毫無過渡，毫無層次，只有一種強硬的、宣告般的“快樂”。

他畫得很快，近乎機械，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宣泄在這濃烈的色彩里。

……

左航在學(xué)生會辦公室又待了半個小時，處理完了所有積壓的文件。他的動作依舊條理分明，效率極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遠沒有平時集中。

鄧佳鑫倉惶逃離的背影，和他拿起杯子時微微顫抖的指尖，反復(fù)在他腦海中回放。

他討厭麻煩。而鄧佳鑫，無疑就是一個巨大的、行走的麻煩。一個帶著心理問題的“陽光男孩”，這意味著情緒不穩(wěn)定，潛在的風(fēng)險，以及可能波及周圍人的混亂。

他應(yīng)該遠離。徹徹底底地遠離。就像他一直以來對待所有可能擾亂他生活節(jié)奏的人和事一樣。

可是，當(dāng)他收拾好東西，走出辦公室，經(jīng)過通往頂層畫室的樓梯口時，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畫室的方向，隱約傳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畫布被什么東西用力刮擦的聲音。

很輕微，但在午后人去樓空的寂靜走廊里，卻清晰得有些刺耳。

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立刻下樓，離開這里。但他的身體卻違背了指令，腳步無聲地踏上了通往頂層的臺階。

越靠近畫室，那股濃烈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氣味越發(fā)清晰。畫室的門沒有關(guān)嚴(yán)，留著一道縫隙。

他站在門外，透過那道縫隙，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鄧佳鑫背對著門口，站在畫架前。他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溫和從容的樣子，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暴躁的力度，手臂揮舞，畫筆狠狠地戳刺、刮擦著畫布。畫架上那幅即將完成的作品，充斥著大片大片毫無靈魂的、虛假的明亮色彩，那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幾乎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宣泄。

左航的目光落在鄧佳鑫的右手上。那塊膚色的創(chuàng)可貼邊緣，因為用力的動作而微微翹起，露出底下一點更深的、像是擦傷或是……其他什么痕跡的邊角。

他在毀滅什么？還是在抵抗什么？

左航靜靜地站在門外，像一個隱匿的觀察者。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沒有離開。他只是看著，看著那個平日里笑容完美的少年，此刻卸下所有偽裝后，露出的這種真實而狼狽的掙扎。

這種掙扎，他太熟悉了。就像小時候，他一次次考到第一，捧著滿分的試卷回家，期待著能換來父母片刻的停戰(zhàn)和關(guān)注，最終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時，那種內(nèi)心無聲的嘶吼與毀滅欲。

只是他選擇了用冷漠和疏離來筑墻，而鄧佳鑫，選擇了用笑容來掩蓋。

殊途同歸。

畫室里的刮擦聲戛然而止。

鄧佳鑫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畫筆從他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濺開幾點刺目的鮮黃色顏料。他撐著畫架，肩膀微微聳動，背影顯得異常單薄和脆弱。

左航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了一拍。

一種陌生的、類似于……共鳴的情緒，極其微弱地觸動了他冰封的心湖。他迅速地將這絲異樣掐滅，眉頭蹙起。

他為什么要在這里？為什么要看這些？

這與他無關(guān)。

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悄無聲息地離開。

就在這時，畫室里的鄧佳鑫卻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猛地回過頭。

兩人的目光，隔著那道門縫，猝不及防地再次撞上。

鄧佳鑫的臉上還帶著未及收起的痛苦與茫然，眼眶比剛才更紅了些，在看到門外站著的左航時，那茫然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一絲被窺破一切的憤怒所取代。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左航，眼神里充滿了戒備、難堪，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求救般的脆弱。

左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被抓包的尷尬，也沒有絲毫同情。他只是平靜地回視著鄧佳鑫，仿佛他只是偶然路過，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空氣凝固了。松節(jié)油的氣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

幾秒鐘后，左航什么也沒說，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仿佛鄧佳鑫和這間畫室，都只是走廊里一件微不足道的擺設(shè)。他轉(zhuǎn)身，邁著和來時一樣平穩(wěn)無聲的步伐，走下樓梯，消失在鄧佳鑫的視線里。

鄧佳鑫依然僵立在畫架前，看著空蕩蕩的門口，仿佛那里還殘留著左航冰冷的身影。

他知道了。

他不僅知道了那個秘密，他還看到了他如此不堪的一面。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席卷了他。他緩緩蹲下身，撿起掉在地上的畫筆，看著那鮮黃色的顏料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污漬。

左航會說什么？會告訴別人嗎？會用什么眼光看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左航面前，已經(jīng)無所遁形。

而那個冷漠的觀察者，在平靜地走下樓梯，走出教學(xué)樓，重新踏入熾熱陽光下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

鄧佳鑫這個人，比他想象中，還要麻煩。

而且，這種麻煩，似乎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開始侵入他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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