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司業(yè)端坐于值房內(nèi),面前攤開著《禮記》,神色肅穆,心卻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主要是被氣的。昨夜甲字庫前那“仙術(shù)失靈,凡鎖難開”的窘境,如同慢鏡頭般在他腦中循環(huán)播放。
想他文昌星君,執(zhí)掌文運萬載,筆尖一點,便是錦繡文章;袖袍一拂,可定天下科場。如今竟被一把凡鐵所拒,還是在那個古古怪怪的謝小盈面前!這要是傳回天庭,讓武曲星那莽夫知道,怕是要笑掉大牙(如果神仙有牙的話)。
“定是這凡間濁氣太重,影響了仙力運轉(zhuǎn)?!蔽臑懺噲D為自己挽尊,但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出謝小盈用發(fā)簪輕松開鎖時,那得意又狡黠的小眼神,以及那句“……我的‘手藝’靈光就行啦!”。
他煩躁地合上書卷。不行,必須找回場子!仙人的尊嚴,不容褻瀆!他決定,再次夜探,目標——甲字庫旁邊存放歷年考生“行卷”(考生考前獻給權(quán)貴的詩文)的乙字庫。那里或許能找到與崔明遠相關(guān)的更多線索。這一次,他定要憑借真才實學(xué)……呃,是憑借精妙的機關(guān)技巧,絕不假手于……仙術(shù)?也不對,反正就是靠自己!
夜幕再次降臨,文瀾依舊一身深色便服,如同暗夜中的精靈(自認為),悄無聲息地摸向乙字庫。這一次,他做了萬全準備——下午特意去西市找了位老鎖匠,“探討”了一番當下長安城最流行的鎖具構(gòu)造原理。他自信,以他超凡的領(lǐng)悟力和學(xué)習(xí)能力,區(qū)區(qū)凡鎖,不在話下。
然而,現(xiàn)實給了他沉重一擊。乙字庫的鎖與甲字庫并非同款,結(jié)構(gòu)更為精巧復(fù)雜。他拿著臨時找來的細鐵絲,對著鎖孔鼓搗了半晌,額角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被急的),那鎖依舊紋絲不動,仿佛在無聲地嘲諷他這位“機關(guān)術(shù)初學(xué)者”。
就在文瀾幾乎要放棄仙人風(fēng)度,考慮是不是該用蠻力時,一個帶著笑意的、軟糯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文司業(yè),我們還真是……‘志同道合’呢。”
文瀾身體一僵,手中的鐵絲差點掉落。他緩緩回頭,果然又看到了那個月光下的鵝黃色身影。謝小盈倚在不遠處的廊柱旁,雙手背在身后,歪著頭看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促狹笑容。
“謝姑娘,你……”文瀾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什么。是質(zhì)問她又跟蹤自己?還是解釋自己在此純屬……散步?
謝小盈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過來,看了看他手中的鐵絲,又看了看那把頑固的鎖,了然地點點頭:“看來文司業(yè)的‘機關(guān)之術(shù)’,又遇到了一點小小的挑戰(zhàn)?”
文瀾:“……”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幸而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只見謝小盈再次掏出她那根萬能的發(fā)簪,湊近鎖孔,依舊是那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嘴里照例是那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安撫:“乖啦,開門好不好?我們幫你把里面的壞蛋揪出來……”
“咔噠?!?/p>
鎖,又開了。
文瀾看著那洞開的庫門,內(nèi)心五味雜陳。一方面,線索近在咫尺;另一方面,他仙(人)的尊嚴再次被按在地上摩擦。
乙字庫內(nèi)更為雜亂,彌漫著陳年墨香和紙張腐朽的氣息。兩人依舊借著微光搜尋。
這一次,文瀾學(xué)乖了。他不再試圖用那半生不熟的“機關(guān)術(shù)”或是時靈時不靈的仙術(shù),而是選擇了最“原始”的方法——跟著謝小盈。
只見謝小盈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手指輕盈地拂過一排排行卷冊子,偶爾停下,側(cè)耳傾聽片刻,便精準地抽出一兩卷。
“這卷,有諂媚之氣,但并非核心?!?/p>
“這卷,怨氣很深,是被壓下去的優(yōu)秀行卷……”
“啊,這本!”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抽出一本裝幀普通的冊子,眼神亮了起來,“它在‘哭訴’,說自己的精華被人偷走了,換上了庸俗不堪的東西。”
文瀾接過冊子,翻開一看,是一位名叫張詡的寒門學(xué)子數(shù)年的行卷合集。前面幾篇策論,觀點新穎,文筆犀利,隱隱有金玉之聲。但到了最近一兩年的文章,卻變得辭藻堆砌,內(nèi)容空洞,前后對比,判若兩人。
“文氣被‘偷梁換柱’了?!蔽臑懗谅暤?,仙家靈覺讓他對文章本質(zhì)的感知極為敏銳,“有人模仿他的文風(fēng),提前將劣質(zhì)文章替換了他真正的行卷,導(dǎo)致他明珠蒙塵,而真正的佳作,恐怕早已被崔明遠之流拿去‘潤色’給了某些權(quán)貴子弟?!?/p>
“太可惡了!”謝小盈氣得跺了跺腳,腮幫子微微鼓起,“這些文字都在哭泣,它們本該在科場上大放異彩的!”
她仰起頭,清澈的眼眸中映著微弱的月光,帶著依賴和信任看向文瀾:“文司業(yè),我們一定要幫他們討回公道!”
看著她因氣憤而微紅的臉頰,和那雙盈滿正義感的眼睛,文瀾的心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和想要撫平她眉間褶皺的沖動油然而生。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卻在半空中僵住,耳根迅速泛紅。
他……他在做什么?!這于禮不合!
為了掩飾尷尬,他慌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紙包,塞到謝小盈手里,語氣故作鎮(zhèn)定:“咳……晚間查案,耗費心神,這個……給你。”
謝小盈疑惑地打開,里面竟是幾塊精致小巧的杏花蜜糖,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這是下午文瀾“研究”鎖具原理后,鬼使神差在街上買的。
“呀!是東街那家最有名的蜜糖!”謝小盈驚喜地低呼,眼睛瞬間彎成了小月牙,仿佛所有的氣憤都被這甜意驅(qū)散了。她拈起一塊,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滿足地瞇起眼,含糊道:“好甜!謝謝文司業(yè)!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
看著她像只偷腥的小貓般滿足的模樣,文瀾心中那點尷尬瞬間被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取代。他微微偏過頭,掩飾上揚的嘴角,輕聲道:“碰巧看到罷了?!?/p>
兩人帶著找到的證據(jù),悄然離開乙字庫。這一次,謝小盈鎖好門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轉(zhuǎn)身,將還剩下一半的蜜糖紙包遞到文瀾面前,笑容比蜜糖還甜:“文司業(yè),你也嘗嘗?很甜的!”
文瀾本想拒絕,他早已不食人間煙火。但看著她期待的眼神,和那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食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拈起了一塊。
放入口中的瞬間,濃郁的甜香化開,比他品嘗過的任何瓊漿玉液都更讓人……心情愉悅。
“怎么樣?”謝小盈湊近了些,小聲問,呼吸間帶著杏花的甜香。
“……尚可?!蔽臑懪S持著平靜,耳根卻紅得透徹。這凡間的甜,似乎能一直滲到心里去。
月光如水,灑在兩人身上,將身影拉長,仿佛交織在一起?;爻痰穆飞?,安靜了許多,卻彌漫著一種若有似無的、比杏花蜜糖更甜膩的氣息。
謝小盈偷偷瞄了一眼身旁身姿挺拔、側(cè)臉線條完美的男子,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這位文司業(yè),表面嚴肅,沒想到還挺……體貼的。
而文瀾,則感受著口中尚未散盡的甜意,以及身邊女子身上傳來的淡淡馨香,萬年平靜的心湖,徹底被攪亂了。他開始覺得,仙術(shù)偶爾失靈,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讓他嘗到了這萬年未曾嘗過的,指尖流淌的甜意,與心底萌動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