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昌河是被痛醒的。
不是傷口那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更深層、更磨人的痛楚，像是有人拿著鈍刀在他經脈里緩慢地刮。是閻魔掌的反噬。每一次過度催谷內力，都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他對此并不陌生，只是這次，似乎格外難熬。
他猛地睜開眼，動作牽扯到肩背的傷，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天光已亮，晨曦透過竹葉的縫隙，在他眼前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發(fā)現自己仍躺在昨夜摔倒的地方，身下是冰涼的泥土，露水浸濕了他的衣角。
‘還活著?！?/p>
這個認知讓他緊繃的神經略微一松，隨即是更深的警惕。
他迅速審視自身。傷口被粗略地處理過，撒上了藥粉，血基本止住了。體內那股橫沖直撞的陰寒真氣似乎被什么力量溫和地壓制了一些，雖然依舊紊亂，但不再像昨夜那般瘋狂侵蝕他的生機。
是誰？
他猛地抬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視四周。
然后，他看見了那個人。
就在不遠處的亭子里，背對著他，正在……煮茶。
那人穿著一身云水藍色的寬袍，身形修長挺拔，鴉青色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銀帶束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頸側。晨曦勾勒出他清瘦的側影，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天然的優(yōu)雅和寧靜。
是他。昨夜那個……聲音的主人。
蘇昌河的心沉了下去。是敵是友？目的是什么？他下意識去摸腰間的匕首，卻摸了個空。
“你的東西，在石階上?！?/p>
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沒有回頭，仿佛腦后長眼。
蘇昌河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他那柄從不離身的古匕，正靜靜躺在不遠處的石階上，旁邊還放著昨夜見過的清水和布卷。
他沉默著，沒有動。殺手本能讓他不相信任何無緣無故的善意。他快速評估著現狀：傷勢沉重，內力紊亂，兵器不在手。而對方，深淺不知。
“你是誰派來的？”他開口，聲音因失血和警惕而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
亭中的人終于轉過身。
蘇昌河對上了一雙眼睛。
該怎么形容那雙眼睛？清澈，卻又深不見底。像是山間最幽靜的寒潭，映著天光云影，卻讓人探不到底。眼尾處，一點淺淡的淚痣，恰到好處地綴在那片清冷之上，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風致。
他看起來年紀很輕，面容俊逸出塵，膚色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右耳垂下的那枚素銀細鏈耳飾，在晨光中微微晃動。
“守拙齋主，顧昭明?！彼卮?，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他放下手中的茶壺，目光落在蘇昌河依舊緊繃的臉上，“閣下擅闖私宅，似乎該先報上名號的，是我。”
蘇昌河一噎。他習慣了黑暗中的規(guī)則，要么殺人，要么被殺，極少遇到這種……講道理的場面。
“暗河，蘇昌河。”他最終還是說了。名字而已，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隱瞞沒有意義。他緊緊盯著對方，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試圖找出恐懼、厭惡，或者貪婪。
但沒有。顧昭明只是微微頷首，仿佛聽到的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名號，而是“張三李四”一樣平常。
“蘇公子?！鳖櫿衙鲝耐ぶ凶叱?，步履從容，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讓蘇昌河稍微放松了些，但仍處于戒備狀態(tài)?！澳愕膫?，尤其是內息，若再強行壓制，恐傷及根本?！?/p>
蘇昌河瞳孔微縮。他能看出外傷不奇怪，但能一口道破他內息的問題，甚至點出“閻魔掌”……
“你如何知道？”他聲音更冷，帶著逼人的銳氣。
顧昭明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有些多余，輕輕抬了抬下巴，指向他：“它告訴我的?！?/p>
它？蘇昌河愣了一下，隨即明白，是指他體內紊亂的真氣。
“閻魔掌性陰寒霸道，反噬之時如百鬼噬心。蘇公子年紀輕輕便修到此等火候，想必……吃了不少苦頭。”顧昭明的語氣依舊平淡，但話語里的內容，卻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中了蘇昌河內心某個從不示人的角落。
苦頭？何止是苦頭。那是非人的折磨，是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掙扎換來的力量。
他抿緊薄唇，不再說話，只是用更冷硬的目光回視過去。
顧昭明也不在意，轉身走回亭中，倒了一杯剛沏好的茶。茶湯清亮，熱氣裊裊升起，帶著一股清雅的香氣，在這清晨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要喝杯茶么？”他問，仿佛只是在招待一個尋常的訪客，“或者，你更想繼續(xù)躺在地上，思考如何殺我滅口？”
蘇昌河：“……”
他被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態(tài)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殺意被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點破，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看著顧昭明遞過來的那杯茶，又看看自己滿身的血污和泥土，第一次在這種情境下，生出一種近乎荒謬的無力感。
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至少不能如此狼狽地躺在地上與人對話。但稍一用力，肩背的傷口和經脈的抽痛就讓他眼前發(fā)黑，冷汗涔涔而下。
顧昭明看著他艱難的動作，沒有上前攙扶，只是將茶杯放在石桌上，然后拿起那個裝有藥粉的白瓷瓶，輕輕放在離蘇昌河更近一點的草地上。
“止血生肌的方子尚可，但于調理內息無益?！彼D了頓，補充道，“若信得過，待你緩過氣力，我可為你行針疏導一番?！?/p>
說完，他不再理會蘇昌河的反應，自顧自地坐回亭中，端起那杯茶，淺淺啜飲起來。晨光落在他身上，安靜得像一幅定格的古畫。
蘇昌河看著那瓶近在咫尺的藥，又看看那個完全無視他、悠然品茗的人，心中五味雜陳。
威脅？不像。有所圖謀？他如今這落魄樣子，有什么可圖？
難道……真的只是順手一救？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無比陌生，甚至比面對強敵時更讓他無所適從。
他蜷了蜷指尖，最終還是伸出手，抓過了那個瓷瓶。冰涼的瓷壁貼著他滾燙的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定感。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亭中那人。
顧昭明恰好看過來，目光清澈依舊，仿佛能穿透他所有偽裝的冷硬，直抵內核。
“代價。”蘇昌河啞聲重復昨夜的問題，目光如刀，“你要什么代價？”
顧昭明聞言，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點淚痣也隨之微動。
他放下茶杯，聲音隨風傳來，清晰而平靜：
“代價？等你活得下來，再談不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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